秋意渐浓,江南的雨丝也带上了浸骨的凉意。
小院中的几株桂花开了,细碎的金色花朵藏在墨绿的叶间,香气并不浓烈,却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随着潮湿的空气弥漫开来,给这清冷的小院添上了一抹温柔的底色。
谢知奕带来的食盒里,开始出现更多温润滋补的汤羹。
一盅炖得奶白的鲫鱼汤,几块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或是一碗加了姜丝驱寒的桂花酒酿圆子。
他依旧忙碌,漕运之事虽已初步推行,但后续的维稳与各方势力的平衡牵扯了他更多精力。
他来时常常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眉宇间锁着朝堂风云留下的刻痕,唯有在踏入这小院,见到那抹素白身影的瞬间,那紧锁的眉头才会微微舒展,眼底的倦意被一种更深沉的温柔取代。
他不再像初时那般急于分享或求教,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若离翻阅他带来的书,或者只是望着院中那几株在秋雨中微微摇曳的翠竹,良久不语。
仿佛这小院本身,她存在的这个空间,就是他最好的休憩之所,能涤荡他所有的焦躁与算计。
若离能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比以往更加内敛,也更加沉重。
那是一种权力与责任沉淀下来的重量,也是一种情感长期压抑后形成的、坚硬的壳。
她依旧平静地接纳他的存在,如同接纳四季更迭。
他带来的汤羹,她会尝;他偶尔就某些朝政难题发出的、不带求解意味的感慨,她会听;他长久的沉默,她亦能安然处之,不受丝毫影响。
秋雨初歇,天色仍是阴沉的。
谢知奕带来了一卷画。
“前日偶得前朝大家的《秋山问道图》,”
他缓缓展开画卷,墨色苍润,意境高远,山峦叠嶂间有茅屋数间,隐约可见人影对坐,“觉其意境萧疏空寂,或有几分贴合姑娘心境,便带来与姑娘共赏。”
他并未刻意讨好,语气平和,像是与知己分享一件有趣的藏品。
若离目光落在画卷上,那画中的空寂与超然,于她而言确实有几分熟悉。
她看了一会儿,淡淡道:“画者心中有丘壑,然笔底仍存烟火气。真正的空寂,非笔墨可描摹。”
谢知奕闻言,仔细看去,果然觉得那画中虽极力追求超脱,但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终究还是带着画者对尘世的留恋与观察。
他不由叹服:“姑娘慧眼。是知奕浅薄了,只窥其形,未得其神。”
他看向若离,目光深邃,“不知姑娘心中的‘空寂’,是何等模样?”
若离转眸看向他,黑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非刻意追求之境界,乃本来面目。”
她的声音清冷平静,却仿佛带着一种直指本源的力量。
谢知奕只觉得心头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
无我相,无人相……所以,在她眼中,他与这画中草木,与这院中石凳,并无本质区别吗?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却又奇异地感到一种释然。
是啊,若本就无分别,他又何必执着于在她心中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
他不再追问,只是将画卷轻轻卷起,放在一旁,转而烹起茶来。
水沸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白雾氤氲,茶香四溢。
“今日的茶,是武夷山的大红袍,据说生于绝壁,吸天地精华,滋味醇厚,姑娘尝尝。”他将沏好的茶推至若离面前。
若离执起茶杯,茶汤橙黄明亮,香气浓郁持久,入口醇厚甘爽,确非凡品。“尚可。”她品评道。
谢知奕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开,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平静与满足。
能得她一句“尚可”,能与她在这秋雨初歇的午后,安静地对坐品茗,于他而言,便是这沉重人生中,最奢侈的奖赏。
他看着她被茶香热气微微模糊的绝美侧脸,心中那份深沉的爱意,并未因了悟“无相”而减少分毫,反而变得更加纯粹,更加……沉默。
如同深秋的潭水,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蕴藏着无法测量的深度与寒意。
他知道,这份情,将伴随他一生,至死方休。
但他不会再让它成为她的困扰,也不会再让它灼伤自己。
他将把它化作一种习惯,一种信仰,一种支撑他走完这孤寂帝王路的、冰冷而恒久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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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边陲,一座建立在险峻山崖上的古老寺庙,名为“悬空寺”。
寺庙一半嵌入山体,一半由巨大的木柱支撑,悬于万丈深渊之上,云雾缭绕,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玄寂便挂单于此。
他已离开荒漠,一路行来,翻越了数座雪山,穿越了荒无人烟的戈壁,最终来到了这被誉为“苦修圣地”的悬空寺。
他比之前更加清瘦,肤色是长期经受风霜雨雪后的古铜色,身上的僧衣换成了寺中统一的、粗糙的褐色麻布,打着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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