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似乎也知晓今日的不同,收敛了往日的狂躁,在北平城外的旷野上低回。天空是那种大战过后特有的、洗练过的灰蓝色,阳光透过薄云,投下清冷的光辉,照亮了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此刻却呈现出一种死寂般宁静的土地。
朱允炆的御驾,在三千禁卫军和随行官员的簇拥下,于昨日傍晚抵达了徐辉祖精心准备的行在——一座位于北平城西南方向、视野极佳、防卫森严的大型堡垒。这座堡垒本身便是“堡垒推进”战术的杰作之一,此刻成了皇帝的临时宫殿和指挥中枢。
行在内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一股肃穆而威严的气氛笼罩着一切。徐辉祖、平安、盛庸等前线主要将领,以及先行抵达的铁铉,早已身着最正式的甲胄或官服,在行在门外跪迎圣驾。
“臣等恭迎陛下圣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在堡垒间回荡。
朱允炆依旧骑着那匹白色御马,缓缓穿过跪迎的人群。他目光扫过这些为他浴血奋战、即将带来最终胜利的臣子,脸上露出了欣慰而郑重的神色。
“众卿平身。”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诸位爱卿辛苦了。此战之功,朕铭记于心,待平定叛逆,再行封赏。”
“为陛下效死,乃臣等本分!”众将齐声回应,声震云霄。
进入行在,朱允炆并未急于休息,而是立刻在临时设立的正堂,听取了徐辉祖等人关于当前局势最详细的汇报。情况比他通过战报了解的更为明朗:北平城内,粮草最多还能支撑三五日,军心彻底涣散,每日都有士兵冒死缒城投降;燕王府内,朱棣似乎已经放弃了指挥,整日待在王府深处,不见外人;其长子朱高炽虽勉力维持,但已无力阻止内部的分崩离析。
“陛下,”徐辉祖最后总结道,“北平城破,已无悬念。我军火炮已前移至有效射程,攻城器械也已准备就绪,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便可发起总攻,一鼓而下!”
众将目光灼灼,都期待着这最后的、也是最具荣耀的一击。
然而,朱允炆却沉默了片刻。他走到临时悬挂的北平城防图前,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图纸,看到那座孤城内那个穷途末路的亲人兼敌人。
“传朕旨意,”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堂内格外清晰,“明日巳时,于北平德胜门外,朕,要与他——燕庶人朱棣,阵前一晤。”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陛下!”平安性情最是刚直,立刻出列,“逆酋朱棣,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何必再与其多言?只需陛下一声令下,末将愿亲为前锋,半日之内,必提其头来见!”
盛庸也劝道:“陛下,阵前相见,恐有风险。逆酋穷凶极恶,若狗急跳墙,惊了圣驾……”
徐辉祖沉吟着,他更理解皇帝此举的政治意味,但仍谨慎提醒:“陛下欲行仁至义尽之举,彰显天恩浩荡,臣能体会。然,朱棣桀骜,恐不会领情,反而可能口出狂言,有辱圣听。”
朱允炆转过身,看着他的将领们,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朕知道,他未必会领情,甚至可能辱骂于朕。”他平静地说,“但朕,并非说给他一人听的。”
他目光扫过众人,也仿佛扫过那看不见的、天下人的目光:
“朕要说给这北地的军民听,说给天下人听。朕,给过他最后的机会。是他,自己放弃了这最后的机会,选择了与社稷、与宗庙、与朕,彻底决裂的道路。此战,非朕不仁,实乃彼不义!朕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是他朱棣,亲手断绝了所有的退路,也亲手……葬送了他这一脉的将来。”
众人闻言,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深意。这不是心软,也不是冒险,而是最后一场精心安排的、面向天下的政治表演,是为了将“仁君”与“逆贼”的形象,钉死在这最后的时刻。是要在肉体消灭朱棣之前,先在道义和法统上,完成对他的最终审判。
“臣等……遵旨!”徐辉祖率先躬身,其他人也纷纷领命。
※※※
次日,巳时。德胜门外。
这片曾经爆发过激烈攻防战的区域,此刻被清理出一片巨大的空地。官军阵营,军容鼎盛,旗帜如林。最前方,是列阵整齐、手持燧发枪、眼神冷冽的新军士兵,他们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步兵方阵和骑兵集群。阵列之前,一座临时搭建的、装饰着明黄帷幔和龙纹的高台耸立,朱允炆端坐于台上龙椅之中,身着十二章衮服,头戴翼善冠(非正式朝会的冕旒,但足够庄重),神色平静,不怒自威。徐辉祖、平安等大将按剑侍立台侧,文武随员分列后方。
而在他们对面,不足两百步之外,便是那座曾经象征着北方权力核心、如今却显得破败而沉默的北平城墙。城头上,稀稀拉拉地站着一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燕军残兵,他们的武器拄在地上,仿佛连举起的力气都已失去。
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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