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是泼翻了的墨,稠得化不开。皇城里那些白日里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此刻都成了蹲在黑暗里的巨兽,轮廓模糊,只偶尔有几处当值太监宫女守夜的灯笼,透出点鬼火似的光,在风里头晃悠,更添了几分森然。
养心殿后头的暖阁,窗户关得死紧,帘子也拉得严实,将外头那点稀薄的星光和巡夜侍卫沉重的脚步声都隔开了。里头只点了一盏孤灯,火苗子被窗外缝隙钻进来的风吹得东摇西摆,把萧洵坐在御案后的影子,在墙壁上扯得忽长忽短,晃得人心烦。
他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是江南道关于今春蚕丝收成的预估,写得花团锦簇,可字里行间那点“赋税恐难足额”的意思,他闭着眼都能嗅出来。朱笔扔在笔山上,发出“嗒”一声轻响,在过分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楚。他往后一靠,瘫在宽大的龙椅里,仰头盯着头顶那些繁复的藻井彩绘,眼神却是空的。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可脑子却停不下来,一会儿是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话里有话的奏对,一会儿是边关那些语焉不详的军报,一会儿又是弟弟寒陵那张模糊了的脸……还有,枕边人那越来越看不透的笑。
就在他神思飘忽,眼皮子发沉,将睡未睡的当口——
“唉……”
一声极轻、极悠长的叹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飘了出来,钻进耳朵里。
萧洵浑身一个激灵,睡意瞬间跑得精光,后背的汗毛“唰”一下就立了起来!他猛地坐直,低喝一声:“谁?!”
暖阁里空空荡荡,除了他和那盏孤灯,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可刚才那声叹息,真真切切,仿佛就响在耳边,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看透了世事沧桑的疲乏和……悲悯?
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他是皇帝,是天子,这深宫大内,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道禁制护着,怎么可能有人悄无声息地摸到他这暖阁里来?影卫呢?值夜的太监呢?
“陛下……”
那声音又响起了,这次更清晰了些,苍老,平和,不疾不徐,像是在耳边絮语,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随着这声音,御案前方那片被灯光照得最亮的空地上,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像隔着烧滚的水看东西。紧接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由淡到浓,缓缓显现出来。
是个老道。穿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些补丁的灰布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古朴,手里挂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藤木拐杖。他就那么随意地站着,周身没有半点凌厉迫人的气势,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真气波动,就像个在乡野田间随处可见的、晒太阳等死的老农。可萧洵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
能无视皇城禁制,避开所有耳目,直接出现在他面前……这老道,绝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萧洵强压着心头的惊骇,手已经悄悄摸向御案下某个隐秘的机括,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带着帝王的威仪。可他自己都能听出那丝压抑不住的轻颤。
老道——灵山老者,抬起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看了萧洵一眼,那目光平平淡淡,却让萧洵有种被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的错觉。
“山野之人,名号不足挂齿。”灵山老者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惊扰陛下清静,实非得已。只是老道云游至此,见紫微晦暗,帝星飘摇,周遭狐影缭绕,煞气侵宫,恐非社稷之福,故冒昧前来,为陛下……卜上一卦。”
卜卦?萧洵眉头紧锁。这些年,借着各种名目想接近他、用些神神鬼鬼的说辞蛊惑他、或者从他这里套取好处的人,他见得多了。可像这样诡异出现、张口就是“紫微晦暗”、“狐影缭绕”的,还是头一遭。而且,这老道身上有种奇怪的气场,让他本能地觉得……危险,却又隐隐有种奇异的、想要信服的冲动。
“朕乃天子,自有天命护佑,不劳仙长费心。”萧洵冷冷道,手指已经扣住了机括,“宫廷重地,非请莫入。仙长请回吧,朕可以当今晚之事从未发生。”
灵山老者却像是没听见他的逐客令,反而向前走了两步。他走得很慢,步子也轻,可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萧洵的心跳上。暖阁里那盏孤灯的火苗,忽然猛地跳动了几下,光影乱晃。
“天命?”灵山老者停在御案前三步外,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奏折,又落回萧洵那张竭力维持镇定、却掩不住眼底疲惫与惊疑的脸上,轻轻摇了摇头,“陛下坐在这把椅子上,看到的,是万里江山,兆亿黎民。可老道站在山外看,看到的,却是纠缠的因果线,是沸腾的劫气,是……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星河流转的幻影一闪而逝:“陛下心中,是不是常感孤寂?是不是觉得,这满朝文武,后宫嫔妃,甚至……枕边最亲近之人,都隔着一层纱,看不清,摸不透?是不是觉得,有些事,明明想做,却处处掣肘;有些人,明明想保,却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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