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后几日,黑风寨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煎熬的陶罐,每一息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重。张青的状况,如同风中残烛,在生与死的边缘疯狂摇曳。
安道全几乎寸步不离。他清瘦的身影在张青的草铺旁投下一道凝重的剪影。药箱早已被彻底翻检过无数次,那些平日里视若珍宝、足以在乱世中换取金珠的药材,此刻如同不值钱的枯草,被毫不吝惜地取出、配伍、煎熬。
一碗碗颜色各异、气味或辛辣或苦涩的浓稠药汁被撬开张青紧咬的牙关灌下。金针渡穴的手法施展到了极致,张青枯瘦的身体上,从头到脚,密密麻麻扎满了细如牛毛的银针,如同刺猬。安道全的手指精准而稳定地在针尾捻动、弹拨,每一次施针,他额角都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进去。
“金针锁元,吊住他心脉一口阳气!”安道全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透支的疲惫,却不容置疑,“烈酒擦拭全身大穴,尤其是心口、足心!一刻不停!驱散他体内郁积的阴寒邪毒!”
旁边伺候的妇人含着泪,用烈酒浸透的布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张青滚烫的身躯,皮肤被擦得通红,甚至有些地方渗出血丝,却不敢有丝毫停歇。那浓烈的酒气弥漫在小小的伤兵营里,混合着药味和腐败的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悸的味道。
张青的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艰难的、拉风箱般的“嘶嘶”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他身上的暗红色瘀斑如同死亡的烙印,颜色更深,范围更大,触目惊心。皮肤下甚至开始出现细小的、针尖般的出血点。他的意识彻底沉沦在无边的黑暗和混乱的高热中,只有偶尔身体剧烈的、无意识的抽搐,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开这具枯槁的躯壳。
“安神医……张青大哥他……”一个负责照料的妇人看着张青那越来越骇人的模样,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
安道全没有回答,只是紧抿着嘴唇,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张青颈侧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脉搏跳动。他的手指搭在那里,感受着那每一次搏动都如同在悬崖边缘踩钢丝般的惊险。他的鬓角,不知何时,悄然染上了几缕灰白。
“撑住……一定要撑住……”安道全的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的鞭策,“三日之后……三日之后……戴宗……”
时间,在药气、酒气和绝望的祈祷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刻,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雷横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暴怒凶兽,在伤兵营门口烦躁地来回踱步。他胸前的伤口因为情绪激动而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被木料撞伤的旧痛。他不敢进去看张青那副模样,怕自己控制不住胸中那股毁天灭地的戾气。他只能一次次用拳头狠狠砸在旁边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留下一个个带血的拳印,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无力都宣泄在这冰冷的泥土里。
“狗日的樊瑞!狗日的妖法!等老子……等老子……”他低声咆哮着,独眼中血丝密布,充满了嗜血的疯狂。
杜迁则沉默地守在营寨各处,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他督促着寨墙的修复,警惕着降兵的异动,安抚着越来越恐慌的人心。他的脸色比锅底还黑,古铜色的皮肤下压抑着火山般的焦虑。他一遍遍巡视着寨墙的缺口,那摇摇欲坠的木头框架,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坍塌,砸碎所有人最后的希望。
时迁则像一只真正的耗子,把自己缩在营地最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裹着一件破袄,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恐惧和自责的眼睛。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在芒砀山后山看到的恐怖景象——石台上凝固的暗红血迹、随风飘舞的诡异纸人、空气中弥漫的硫磺硝石混合着血腥的怪味,以及那仿佛能吸走魂魄的阴冷感觉。每一次回想,都让他瘦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
“是我……是我没用……要是……要是能偷出来一点……”他抱着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发出压抑的呜咽。
孙逊盘膝坐在伤兵营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块冰冷的礁石。他闭着眼,看似在调息,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左肩的箭伤在湿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但远不及心头的煎熬。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张青垂死的模样,不去听那令人心碎的微弱喘息,将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一点——等待!等待那个约定的时间!
五月的最后一日,在无边的焦灼和绝望中,终于如同沉重的磨盘,艰难地碾过。
夜幕,再次笼罩了黑风寨。这一次的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暗、沉重。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伤兵营里那几盏摇曳的油灯,成了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也像是张青那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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