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的胶鞋踩在后沟村村口的青石板上时,雨丝正顺着草帽檐往脖子里钻。
她抬头望了眼井台——那口被村民连夜封死的老井,水泥还泛着青灰,像块生硬的疤贴在井口。
外乡人?挑着菜筐的老汉停住脚,浑浊的眼珠在她身上转了两圈,看啥呢?
这井早封了,防邪气。
林小满没接话,目光扫过井台边散落的水泥桶。
桶里还凝着半块未用完的灰浆,混着几缕暗红,像被水泡开的血。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划过水泥封层,触感比预想中软——看来确实是昨夜刚砌的。
姑娘,老汉用扁担戳了戳她脚边,这井不吉利,前儿个王婶摸过来,说是听见井里喊她闺女小名。他压低声音,我家小子说,封井时水泥往下淌,像......像血。
林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
墨莲纹在虎口处微微发烫,她装作整理包袱,把吴秀英塞给她的铜针攥进手心。
月上三竿时,她摸回井台。
腰间别着吴秀英给的煤油灯,灯芯是用她的头发搓的——能镇邪,老裁缝当时说。
水泥封层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林小满用铜针挑开一条细缝,暗红液体坠在青石板上,像滴凝固的血珠。
她凑近闻了闻,有股铁锈味混着腐叶的腥气。
井壁上有道浅痕,她用指尖蘸着水抹开,炭笔字渐渐显形:赵二狗......谢......
字没写完,像被什么突然打断。
铜针在液体里浸了三秒,抽出来时针尖黑得发亮,像被烧过的焦炭。
林小满后退半步,鞋底碾到块碎石。
红莲谢,眼要瞎......
童谣声从村东头飘来,调子像被泡在水里,闷闷的。
她认得这调——昨夜马秀莲就是用这调子招魂的。
卫生所的窗户透出昏黄灯光。
林小满贴着墙根摸过去,窗纸被风掀起一角,七张童床挤在屋里,刘青山正弯腰调整输液管。
他的白大褂沾着灰,额角汗津津的,听见动静抬头时,镜片上蒙了层雾气。
林小满没应,盯着输液瓶里的液体——透明的葡萄糖溶液里,浮着星星点点的墨点,随着患儿的脉搏轻轻跳动。
最边上的小丫头突然抽搐,手指抠进床单:红莲谢,眼要瞎......
退开。林小满从包袱里抓出炭灰和粗盐,混着唾液抹在门窗缝隙上。
灰盐遇水结成硬壳,童谣声顿时弱了下去。
刘青山后退两步,撞翻了药车。你是......
看这个。林小满摊开手。墨莲纹在掌心跳动,像朵活的花。
刘青山的呼吸突然粗重。
他扯下脖子上的银链,链坠是块铜片,刻着和墨莲一模一样的纹路。091所档案里......说这是记忆共生体。他喉结动了动,这些孩子,不是生病。
他们的祖辈都在1959年死过——
腊月十六,不能剪脐带......会把井眼带出来。
声音从最里面的病床传来。
扎着羊角辫的小男娃睁着眼,眼珠却泛着浑浊的白,是赵桂兰的腔调。
林小满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记得赵桂兰的招魂谣,但剪脐带的禁忌,连刘文远的残卷里都没提过。
他们在说祖辈的记忆。刘青山扶住桌角,我解剖过病死的猪,胃里全是炭笔灰——和你用的一样。
夜更深了。
林小满攥着铜针站在赵桂兰床前。
老接生婆的手像枯枝,指甲盖泛着青灰,床头小油灯的灯芯是婴儿胎发编的,火苗一跳一跳,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像道深沟。
我活不过今晚。赵桂兰咳了两声,血沫溅在林小满手背上,可灯不能灭。
后沟村的守夜人,二十年前就死了......没人传名。
她从枕下摸出卷黄麻布,边角都磨毛了,上面歪歪扭扭绣着百来个名字,血针绣的,颜色暗得发黑。我记不全......不够格。
林小满咬破掌心。
血珠滴在布首,她默念着在荒庙学来的传名契。
灯焰地窜起尺把高,黄麻布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亮起来,像被点着的香。
最后一行突然泛起红光,墨迹自己爬出来:林小满,代传后沟名。
成了......赵桂兰的手垂下去,油灯地灭了。
天快亮时,林小满在村头老槐树下找到陈小栓。
盲童的竹竿上绑着百衲布裹的油灯,是赵桂兰的遗灯。小栓,她蹲下来,你沿着田埂走,听见水声就往左拐,杨家坪的井台会有灯等你。
婶子说,盲眼的娃,井里的鬼看不见。小栓摸了摸灯身,姐,这灯烫。
陈德海带着三个壮劳力冲过来时,林小满正给小栓系紧围脖。胡闹!村长挥着铁锹,大半夜让娃走山路,出了事你担?
林小满掏出铜针,针尖还沾着井里的暗红液体。
她往地上一甩,液滴地溅开,竟慢慢聚成个字,又迅速干裂成灰。
陈大柱。她盯着陈德海发白的脸,你爹,1959年腊月十六死的。
名字没被记,所以你怕井,怕灯,怕自己也成无名鬼。
陈德海的铁锹掉在地上。
他蹲下来,用手抠着字的灰,喉咙里发出闷响:让他......让他把灯送到。
夜路像条黑绸子,被山风扯得猎猎响。
林小满跟着小栓走到村界碑,雾突然浓起来,五步外就看不见人。
她停住脚,看着盲童的竹竿尖在雾里忽隐忽现,像颗移动的星子。
小栓的声音飘过来,前面有光!
林小满眯起眼。
山梁那边,果然有一点微光在雾中摇晃,像朵开在夜里的灯花。
她摸出发间的炭笔,轻轻一折,灰末簌簌落在风里。
掌心突然一热。
墨莲的第九瓣正缓缓展开,莲心处有细小的脉动,和山梁上的光遥相呼应。
名字不靠我写。她对着风说,靠它们自己走回来。
雨不知何时停了。
林小满望着南方群山,那里有她下一站——净水村。
她记得吴秀英说过,记归井台的青石已经备好了,只等她把灯送回去。
而此刻,在某个被青石板围砌的井台边,一块刻着林小满的炭笔,正静静躺在新抹的水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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