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静师太那番看似寻常、实则字字千钧的“劝告”,如同投入古潭的一颗石子,在夏刈和安陵容看似平静的庵堂生活中,激起了层层暗涌,久久不散。接下来的几日,明月庵表面上一切如旧。晨钟暮鼓,诵经礼佛,斋饭清茶,了无波澜。但安陵容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更加微妙的张力,正在这方寸之地悄然滋长。
夏刈的伤势,恢复速度明显放缓。慧静师太依旧每日前来诊脉施针,用药也依旧精细,但夏刈左肩伤处那点新生的、脆弱的生机,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愈合的进程停滞不前,内里的隐痛也并未减轻多少。慧静师太对此的解释,是“寒气郁结,气血阻滞,需缓缓图之”,语气平淡,眼神却愈发沉静,仿佛早已预料。
夏刈对此没有多言,只是更加沉默。他不再尝试在天气晴好时走出厢房散步,大部分时间,只是靠坐在床榻上,闭目调息,或是望着窗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得狭窄的天空,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他会向安陵容要纸笔,在废弃的经文背面,用炭条勾勒出一些极其简略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线条,似乎是地图,又似乎是某种推演的记录。每当这时,他的眼神会变得异常专注锐利,仿佛穿透了庵堂的墙壁,投向了山下那风云诡谲的扬州城。
安陵容则更加谨小慎微。她依旧每日劳作,浆洗、洒扫、整理菜畦,尽力扮演好那个“沉默勤快、感恩戴德”的苏娘子角色。但与静心小尼姑的接触,她开始有意识地、更加隐蔽地引导话题。她不再只倾听静心关于庵堂的絮语,而是会偶尔流露出对“山下”的、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担忧。
“静心小师傅,这几日山风好像小了些?山下……是不是也该暖和点了?也不知道,那些遭了灾的乡亲们,这个年过得如何……”她会在晾晒衣物时,状似无意地感叹。
静心心思单纯,不疑有他,往往会接口道:“是呢,前几日后山向阳坡的雪都化了些。师父也说,山下怕是已经开春了。不过……”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忧虑,“师父前几天还说,山下不太平呢,让我们没事别老惦记着下山。好像……好像衙门里在抓什么要紧的坏人,查得可严了!”
“哦?是吗?”安陵容做出惊讶又害怕的样子,“阿弥陀佛,可千万别有什么乱子。咱们这山上,应该……没事吧?”
“有师父在,肯定没事!”静心挺了挺瘦小的胸膛,语气笃定,但随即又有些不确定地补充道,“不过……师父最近夜里诵经的时间,好像比以前长了好多。有天夜里我起夜,还看到师父禅房的灯,一直亮到后半夜呢!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夜里诵经?禅房灯亮到后半夜?安陵容心中一动。慧静师太定力深厚,作息极有规律,这般异常,必有缘故。
“许是……在为山下不太平的世道祈福吧。”安陵容顺着她的话说,目光却留意着静心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也许吧……”静心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对了!前日,好像有香客从山下来,给师父送了些东西,用一个黑布包袱包着,神神秘秘的。师父接过,就立刻拿到禅房里去了,连我都没让看呢!也不知道是什么……”
黑布包袱?神神秘秘的香客?安陵容的心,猛地一跳。是曹大夫派人送来的消息?还是……别的什么人?与慧静师太所说的“京中贵人查访旧案”有关?
她不敢再深问,怕引起静心怀疑,只是附和了几句,便将话题岔开。但这条信息,连同夏刈从静心其他零碎言语中拼凑出的、关于“后山偶尔有陌生樵夫出没”、“夜间曾听到山下隐约有大队马蹄声”等片段,都被她牢牢记在心里,在夏刈独处时,一一告知。
夏刈听后,往往沉默良久,手指在那些炭笔勾勒的符号线条上缓缓移动,眼神冰冷如霜。他似乎在脑海中,将慧静师太的警告、山下的风声、静心的见闻、以及他们自身的处境,一点点拼凑、推演,试图看清那隐藏在迷雾后的真相与杀机。
然而,信息太少,变数太多。他们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飞虫,能模糊地看到外面的光影晃动,却动弹不得,也看不真切。
这种被无形之力禁锢、前途未卜的压抑感,一日重过一日。安陵容开始夜不能寐。每当夜深人静,山风呜咽,远处佛堂那永不歇息的木鱼和诵经声,便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那声音不再能带来平静,反而像某种单调而执拗的咒语,敲打在她的心上,勾起最深层的恐惧与不安。
她开始做噩梦。有时是景阳宫冲天的火光和冰冷的刀锋,有时是白河上翻涌的血浪和沉没的舟楫,有时是山洞里无尽的寒冷与饥饿,有时是“安济号”甲板上飞溅的鲜血和黑衣人冰冷的眼神……更多的时候,是夏刈浑身浴血、在她怀中渐渐冰冷、无论她如何呼喊哭泣,也再不会睁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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