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觉得自己快跟那堆陇西马政的竹简长在一起了。马匹的年龄、毛色、购入价、沿途草料消耗、折损率……这些数字像一群调皮的小蝌蚪,在他脑子里游来游去。他正试图从一堆“豆粕三石”、“盐刍五升”里,厘清一匹“乌骓马”的真实成本,窗外却隐隐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哗,像是平静的油锅里突然溅进了水花。
起初他没在意,长安城哪天不闹腾?可那喧哗声非但没平息,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中间还夹杂着几声刻意压低的惊呼和激烈的争论。
“啧,外面这是怎么了?闹哄哄的。”连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孙老,都忍不住扶了扶他的单片水晶眼镜,侧着耳朵往外探。
钱先生更是坐不住了,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扭来扭去,小声道:“莫不是……又有什么大事?”
陈默心里那根弦也被拨动了。他放下被他盘得油光水滑的算筹,起身道:“孙老,钱先生,我出去瞧瞧,顺便打点水回来。”
他拎起水壶,装作去打水的样子,溜达到了吴宅侧门附近。这里离主街近,声音更清晰。只见几个穿着体面的路人聚在巷口一棵大槐树下,争得面红耳赤,旁边还围着一圈竖着耳朵听的闲汉。
“……简直是胡闹!空口白牙就要增加‘算缗钱’,还要鼓励告发隐匿资产者!这与民争利,岂是圣君所为?”一个穿着儒袍的中年人痛心疾首,胡子都快翘起来了。
“刘兄此言差矣!”旁边一个商贾模样的人立刻反驳,他声音洪亮,带着急切,“匈奴叩边,烽火连天!陛下欲整军经武,钱粮从何而来?难道指望天上掉下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能充实国库,扫平边患,我等多出些钱帛,也是为国出力!”
“为国出力?说得轻巧!”另一个瘦高个文士冷笑,“就怕这口子一开,酷吏横行,指鹿为马,我等家产顷刻间化为乌有!你可知道,今日朝会上,那位陛下身边的近臣,是如何力主此议的?言辞激烈,就差指着鼻子骂我们这些人是国之蠹虫了!”
“哼,还不是长乐宫那边……”有人意味深长地朝长乐宫方向努了努嘴,“老人家发了话,说‘与民休息乃高祖、文景之训,不可轻废’。两边在朝堂上就顶起来了!听说陛下当时脸色铁青,最后还是……唉,不了了之。”
“又是这样!每次想有点作为,就被……唉!”
“慎言!慎言!”
议论声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哄闹一阵,又迅速散开,留下满地狼藉的猜测和担忧。
陈默拎着空水壶,站在原地,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增加税收!鼓励告发!朝堂激烈争论!皇帝与太皇太后的正面冲突!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远比任何账目都来得惊心动魄。他仿佛能看到那巍峨的未央宫殿中,年轻的皇帝如何试图挥舞权柄,却被更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按回御座;也能感受到那些官员、商贾乃至普通百姓,在这样高层角力下的惶惑不安。
那位他只在历史书上见过名字的汉武帝,此刻在他脑海中不再是模糊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充满锐气却又处处受制的年轻帝王。他想做的事,正遭遇着巨大的阻力。
“算缗钱”…… 陈默琢磨着这个词。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汉武帝后来推行的重要财经政策之一,目的就是榨取民间财富支持战争。没想到,这么早就已经提出来了,而且阻力如此之大。
他默默打了水回到厢房。孙老和钱先生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外面……怎么回事?”钱先生小心翼翼地问。
陈默把水壶放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好像是朝会上为了增加税赋的事儿,争论得厉害。”
“增税?!”孙老手一抖,算盘珠子又是一阵乱响,他老脸一白,“这……这怎么又来了?文景时候好不容易……”
钱先生更是脸如土色,喃喃道:“这下糟了,我那点家底……”
屋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原本只是埋头算账的压抑,此刻又加了一层对未来的恐慌。连数字都仿佛带上了沉重的枷锁。
下午,王管事过来的时候,脸色比锅底还黑。他脚步很重,扫了一眼屋里噤若寒蝉的三人,没像往常一样检查进度,只是沉声道:“都把手头的账目理清楚,尤其是涉及田庄、商铺收益与库存的,要格外精细,一笔都不能错!”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最近风声紧,都警醒着点,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把份内事做好,比什么都强!”
“是,管事。”三人连忙应声。
王管事来去如风,却留下了一屋子更加凝重的空气。陈默心里明镜似的,王管事这话,分明是听到了外面的风声,在提醒他们,也可能是在提醒他背后的人——公主府,恐怕也在这场风波中需要更加小心地站队和自保。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长安城似乎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低气压下。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交谈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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