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贡院的每一个角落。
白日的喧嚣与躁动,在入夜后沉淀为一片死寂。这寂静并非安宁,而是一种绷紧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压抑。数千名士子被禁锢在各自狭小的号舍内,如同被塞进蜂巢的工蜂,在命运的驱使下,进行着最后的挣扎与拼搏。
春寒在夜色中加深,冰冷的空气,顺着号舍敞开的正面侵入,渗入骨髓。大多数号舍都还亮着微弱的灯火,那是考生们在挑灯夜战。豆大的油灯光晕,在黑暗中连成一片朦胧的光带,映照着一张张疲惫、焦虑或专注的面孔。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沉重的叹息,或是翻动试卷的窸窣声响,构成了这夜的主旋律。
巡绰官和号军提着灯笼,踏着固定的节奏,在狭窄的巷道间,往复巡视。他们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沉重,如同敲打在士子们心头的鼓点。灯笼的光晕扫过一间间号舍,偶尔会照亮某位考生苍白的脸,或是一双布满血丝,却仍死死盯着试卷的眼睛。
张子麟放下笔,轻轻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刚刚完成一道经义题的草稿,自觉还算满意。号舍内的油灯灯芯已剪过数次,光线依旧昏暗。他端起旁边早已冰凉的茶水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他抬眼望向对面和旁边的号舍。大多数考生都还在伏案疾书,或苦思冥想。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邻舍——“辰字拾捌号”。那里,灯光比其他号舍,似乎更显黯淡摇曳。
白天那个面色苍白的书生,此刻正蜷缩在号舍的角落里,身上裹着单薄的被子,似乎是在休息,但身影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抖。张子麟记得,傍晚时分,那咳嗽声似乎更频繁、更剧烈了些,引得巡场的号军,都过来查看过两次。后来,咳嗽声渐渐低了下去,他还以为对方是服了药,终于能睡下了。
此刻看到那不安稳的身影,张子麟心中,突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这贡院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煎熬着每个人的身心。那个书生的身体状况,恐怕很难支撑完,这漫长的数日。
他摇了摇头,将这份多余的关切压下。
在这里,每个人都自身难保。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子时过后,大部分号舍的灯火相继熄灭,疲惫最终战胜了焦虑,许多考生,不得不爬上,那硬木板拼成的“床”,裹紧薄被,在寒冷和不适中,寻求短暂的休息。巡更官的木梆声响起,悠长而苍凉,在空旷的贡院上空回荡,报着时辰。
“笃——笃——笃——”
“天下太平——”
三更天了。
张子麟也吹熄了油灯,和衣躺下。木板坚硬,寒气透骨,他虽心智坚韧,身体却也感到了深深的疲惫。阖上眼,脑海中,却依旧纷乱,经义章句、破题承题,交织着对前途的思量,对友人(周文斌、李清时)的挂念,甚至还有谷云裳,那双沉静的眼眸……不知她此刻是否已安抵京城亲戚家中?
就在这半梦半醒、意识模糊之际——
“啊——!”
一声极其凄厉、充满惊恐的尖叫,如同利刃般骤然划破了贡院死寂的夜空!
这声音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尖锐,瞬间将无数刚刚陷入浅眠,或仍在沉思的考生惊醒。
张子麟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那声音……似乎就是从附近传来的!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器物碰撞声,以及巡绰官厉声的呵斥与询问。
“怎么回事?”
“哪里在叫?”
“好像是……‘辰’字片区那边!”
骚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原本沉寂的贡院仿佛被惊醒的巨兽,各个片区都传来了不安的骚动声。不少考生点亮了灯,惊恐地探出头向外张望,黑暗中,点点灯火,如同受惊的萤火虫,慌乱地闪烁。
张子麟迅速点亮油灯,提起灯笼,快步走到号舍门口。狭窄的巷道里,已有几名巡绰官和号军提着灯笼,急匆匆地奔向“辰”字片区深处,光影晃动,人影幢幢。
“所有人待在各自号舍,不得妄动!”一名巡绰官,一边奔跑,一边高声喊道,试图压制住蔓延的恐慌。
但命令效果有限。邻近号舍的考生们,都挤在门口,惊恐地交换着信息。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死、死人了?”一个颤抖的声音说道。
“胡说!贡院之内,天子脚下,怎会……”另一人反驳,但声音里也带着不确定。
“是真的!我听见巡场的大人喊‘没气了’!”
“天啊!是哪个?”
“好像是……是‘辰字拾捌号’那个病秧子……”
辰字拾捌号?!
张子麟的心猛地一沉。
那个面色苍白、不停咳嗽的邻舍书生!
他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不远处,“辰字拾捌号”已被几名巡绰官和闻讯赶来的太医围住。灯笼的光集中照射在那狭小的空间内,映出里面一个倒在地上的身影,以及官差们凝重无比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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