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染的马车就候在宫门外,他与众人告辞后,便领着几名内侍转身离去。
几名朝臣未曾料到圣旨下得如此之快,斩令又如此之急,就定在三日后,当即在雨中面面相觑。
沉默许久,有人颤着声儿问:“圣上既不愿召见我等,便是心意已决。事关百余名学子性命,眼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开口。
“是啊,只剩下三日的时间,要扭转圣上心意,当比登天还难!”
……
曾山敬抬眼看向那扇宏伟的宫门,神情坚决:“不成,此事绝不能任由圣上胡来!”
“可圣上此次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一意孤行到底了!”想起那些才华横溢的举子,姗姗来迟的邢显德站在队末,痛心疾首:“来日,鬻官案真相大白,定然会发落数十名污吏,现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啊!”
裴闻铮紧握着伞柄,雨水顺着伞骨淋漓而下,他的眉眼似乎被濯洗过一般,亮得惊人。
他看向众人:“诸位与其在这儿浪费光阴,不如回去誊写劝诫的折子。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众人闻言,将信将疑,但好在是住了七嘴八舌的话头。
深思片刻,有人不赞同道:“圣上连我等的面都不见,怎会凭着奏折上的三言两语便对学子们从轻发落?”
“这么说来,你站在此处候着,圣上就会幡然醒悟了?”裴闻铮转头看向出声之人:“还是说,你打算擅闯?”
擅闯宫闱,这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袁芝抿了抿唇,语气总算没有方才咄咄逼人:“倘若此举亦无用呢?”
“那是最坏的结果,”裴闻铮神情淡漠,他一字一顿:“与眼下,无异。”
众人举棋不定,纷纷看向曾山敬,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只见他眉心皱紧又松开,良久后,他看了眼紧闭的宫门:“眼下已别无他法。”
众人对此心知肚明,少顷,终于各自散去。
裴闻铮行至曾山敬身侧,先朝着他躬身一礼,随即温声开口:“曾相公,我有法子,能拯学子于危难。”
他只身站在风雨之中,朱红官袍衬得他眉眼卓绝。
曾山敬停住脚步,抬眼望去,视线落在裴闻铮面上之际,他突然有些恍惚。怔愣许久才回神,心下感慨眼前年轻人的性情,似乎与那位故人愈发相像了。
不知不觉,已是四载春秋。春雨再一次如期而至,只是这次甘心赴死的,换了人而已。
曾山敬心下酸涩,他强自忍耐,只提步朝裴闻铮走近些,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我知你想说什么,但事情还不至于到那般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们这些后生啊,当真心急。切记,万事有我们这些老骨头顶着,天塌不下来。”
裴闻铮闻言,嘴唇翕动片刻,最终扯起一抹笑,什么都没说。
周湛在一旁瞧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伞柄。今日,他再一次透过潇潇风雨看向裴闻铮,心中敬佩有之,愧疚亦有之。
当年未能向前的那一步,他今日终于得以弥补。
二人伞骨相抵,不必多言,已是心照不宣。
***
可接下来的两日,无论朝臣往宫中递了多少封劝谏的奏疏,皆未能使得赵泽收回成命。
过了今日,那百余名学子便要命丧刑台之上了。罪状张贴在申明亭下,此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与仍在为学子奔走的朝臣们不同,裴闻铮在书房中待了整整两日,他执着刻刀,珍视且虔诚地凿着手中的玉珏。
多年不执刻刀,这功法也是愈发粗糙了,他心中虽不满意却也无法。
抬手仔细拭去上头的玉屑,露出凸起的纹样,裴闻铮端详良久,终于松了口气。
好在,这字还是极为清晰的。
今日天光甚好,他抬起眼,望见那张软榻,这才想起自昨日起,便未曾见过许鸣玉了。
嘴角勾起一抹笑来,裴闻铮喟叹一声:这样也好,她太聪慧,久处之下总担心她会发现端倪。
算起来,此番,他无愧于任何人,唯独有愧于她。
院中,枝叶娑娑,他静静坐着看了许久。
眼下已至春日,院墙下长出一丛不知名的小黄花,不期撞入裴闻铮的眼帘。与之一起的,是那道鲜活如烈阳的身影。
许鸣玉今日难得穿了身红衣,面上敷了粉,上了妆,朝他望去之时,眼中含羞带怯,明艳至极。
裴闻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难以移开,他僵着身子,突然不知今夕何夕。
许鸣玉阖上院门,随即转身,提裙走进书房。
裴闻铮紧紧凝视着她,竟连呼吸都忘却了,胸腔中,心跳声几乎震耳欲聋。
许鸣玉行至他身侧,面上落着些许赧然,使得她容色更为动人。
良久,她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看向裴闻铮:“我好看么?”
喉中艰难吞咽着,裴闻铮仰头望着她,哑声开口:“好看,这身红衣很是衬你。”
“我与春樱连夜赶制出来的,”许鸣玉抿着笑意,面上梨涡浅浅:“只来得及裁了衣,裙摆上本该绣我喜爱的纹样的。还有霞帔与凤冠……”
闻言,置于案上的手缓缓握紧,裴闻铮声音喑哑,几不成句:“鸣玉,这身衣裳是……”
“这么粗糙么?”许鸣玉扁了扁嘴,随即展臂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这是我的嫁衣啊。”
一瞬间噤声,那袭红衣深深刺痛了裴闻铮的眼,他紧抿着唇。
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孰料她早已心知肚明。
许鸣玉望着他笑:“裴闻铮,你愣着做甚?我来嫁你了,你不高兴么?”
心间苦涩越发浓重,裴闻铮抵在案上的手臂用尽了全力,身躯仍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红着眼,好半晌才轻声开口:“高兴……”
“时间太赶,未来得及给你裁衣,好在你的官袍本就是红色的。”许鸣玉笑靥如花:“虚怀,我们今晚便成婚吧。不必宴请宾客,也不必设高堂,就你我二人即可。”
思及自己明日要去做什么,裴闻铮下意识便想拒绝:“鸣玉,婚期改日可好?”
许鸣玉伸出食指,抵在他唇上,眼神澄澈如水。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力量:“我说过的,你若是生,我便是你的妻子;你若是死,我便是你的遗孀。我应允你着官袍与我拜堂成亲,便是应允你以社稷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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