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婚仪,太过冷清。阖府未布红绸,未宴宾客,唯有长案上,燃着一对龙凤花烛,能添几分喜气。
拜过天地后,这婚事便算成了。一袭朱红官袍的裴闻铮执着许鸣玉的手,二人相对而坐。抬眼见她眼底浸满笑意,丝毫不见怨怼之色。他无声惋叹,心知此生对她的亏欠,已是数不清了。
许鸣玉坐在灯下,看见裴闻铮眼中的深情,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初见之时,二人在车厢中针锋相对的情形。只是当日急着脱身,如何料到峰回路转,和他竟会有缔结两姓之好的这一日?
指腹不住摩挲着她的手,裴闻铮凝视着眼前这张桃花面,似乎要将这张脸刻进骨血里。
夜风瑟瑟,天色悄然已深。
二人在软榻上和衣躺下,裴闻铮长臂一揽,便将许鸣玉揽入怀中。
脸颊抵着她的额头,裴闻铮看着案上越烧越短的红烛,声音轻得宛如呢喃:“鸣玉,与我成婚,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许鸣玉抬眼看他,见他愁眉不展,便伸手按在他眉心之上轻轻揉着,语调轻快:“家父不过七品县令,今日我得嫁当朝大理寺卿,可谓是高攀了。”
裴闻铮闻言,扯唇一笑,但笑意却不达眼底。许鸣玉见状,手指描着他的眉骨,语带娇嗔道:“良宵苦短,咱们别说这些不高兴的可好?”
裴闻铮喉间轻滚,咽下满口苦涩,佯装轻松:“好。”
“虚怀,你与我讲讲幼时之事吧?”
“我幼时之事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实在乏善可陈,”担心她冷,裴闻铮扯过榻上锦被,又将她拥紧:“不如,你与我讲讲幼时之事,可好?”
许鸣玉仰起脑袋看他,眼睫弯弯:“你当真要听?”
“嗯。”裴闻铮望着她,手指抵着她的后颈轻轻揉按着。
“满足你。”许鸣玉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赖在他怀中:“家父并不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故而在我五岁之时,便请了女夫子教我断文识字。但我那时玩性太大,为逃学时常捉弄夫子。父亲知晓后,常常罚我抄书。”
裴闻铮从她轻快的语气中,似乎能瞧见那个顽皮的小女孩。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他看着怀中人:“你都是如何捉弄夫子的?”
许鸣玉有些赧然:“譬如,在课业上画乌龟惹她生气,又譬如,捉了螳螂、蝈蝈来吓唬她,诸如此类。”
闻言,裴闻铮眼中浮现些许愕然,少顷,他轻笑出声:“难怪岳丈会责罚于你。”
他声音低沉醇厚,听见“岳丈”二字,许鸣玉罕见地红了脸。
“还有么?”他问。
“你还想听?”
“嗯。”
“还有啊……”
烛台之上,龙凤花烛烧了泰半,烛腊顺势淌下,在案上冷却、凝结。
怀中人语调越来越轻,呼吸渐渐均匀。裴闻铮替她掖好锦被,随即静静端详着她的睡颜。
她今日特意在面颊上搽了胭脂,还描了眉,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娇色。眼下睡熟了,红唇微张着,宛如亟待采撷的花。
喉结轻滚了下,裴闻铮不由自主地俯身凑近,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印下一个吻。
他素来周正,今日却情难自禁地做了这等趁人之危的事。
心跳声骤然剧烈,裴闻铮收紧手臂,将人牢牢圈在怀中……
天光熹微,当院中传来第一声动静之时,裴闻铮缓缓睁开眼。
天长地久有时尽。
见怀中人睡颜安稳,他轻手轻脚地起身。
有千言万语未曾说出口,眼下不欲将许鸣玉吵醒,只能托之笔墨。
裴闻铮取过一张纸,执着笔沾了墨后,手腕缓缓沉下,借着天光落笔。
纸短情长,纸上笔墨终是寥寥。
临了,他扔了笔,随即从屉中取出那块雕工粗糙的玉珏,压在纸上。
做完这一些,他又从一只木匣子里取出一枚荷包,将它妥帖放入怀中。
和衣睡了一夜,身上官袍起了褶皱,但今日他不欲扶平。
从案上捞过长翅帽抱在怀中,本欲径直出门,但余光瞥见榻上之人,到底不舍。
缓步行至软榻前,见许鸣玉眼皮微微颤动着,便心知她已醒来,只佯装未曾察觉一般,俯下身子抬手轻轻掩住她的双眼。
别睁眼,此次怕是有去无回,不必相送。
***
门扉开了又关,那道熟悉的脚步声远去后,许鸣玉缓缓睁开眼。
身侧余温尤在,她贪婪着不愿起身。入目一切都如过去一般无二,唯有那道颀长的身影已然不见。
人这一辈子,最难做到的,便是坦然面对离别。
房中还有红烛冷透的气味。
窗缝中有风渗进来,拂动案上纸张。思及裴闻铮伏案的身影,许鸣玉掀开锦被起身,趿着绣鞋行至案前。
纸上笔墨张扬,一如初见。
“鸣玉吾妻,见字如面。今吾此书,恐成绝笔。心中万千,不能尽抒,唯盼平安。望有朝一日,得成汝志,教天下女子以文识。”
许鸣玉的心宛如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她紧抿着唇,眼泪“吧嗒”一声砸在笔墨之上,登时晕开一片。
她胡乱抹了把泪,这才瞧见镇着纸的,是那枚眼熟的玉珏。
她拿起凑近一看,只见上头刻着“平安”二字。
喉间溢出一声哭腔,许鸣玉强忍住,将玉珏紧紧攥在手心中,才敢往下看。
“昔日困于旧案,此生鲜有欢愉。自兰县得遇汝,始知世有晴日。但相识短暂,实不敢误汝一生。
鸣玉吾妻,不必记吾长久,待来日得宜,不如相忘。”
读罢此信,许鸣玉周身再无一点力气,她屈膝在圈椅中落座。
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寥寥笔墨之上,喉间强忍着的悲伤再也忍不住,许鸣玉将那封手书按在胸口,无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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