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雪斋还在田埂边的石墩上坐着。左手包扎的布条已经发黑,血渗得多了,但他没动。昨晚百姓喊“思乡队——在!”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孩子们用木棍摆阵的样子也没散去。他盯着那把插在地里的锄头,铁头还带着炉火的余温。
可地是死的。
这片新开的荒地,土看着松,翻起来也容易,但干得快。昨夜下了点露水,今早就没了影。要是不下雨,再过五天,新播的种子就得枯在土里。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的灰,朝东边走去。那边有一口塌了一角的枯井,就在分地的边界上。昨天发锄头时,他注意到井口边缘的泥土颜色不对——偏红,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底泥。
一个老农蹲在井边,手里捏着半截草绳,嘴里念叨:“三十年前,这底下能打鱼。”
雪斋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
老农抬头,脸上全是沟壑,眼睛却清亮。“我说,这井不是井,是河口。北川原来从这儿过,我小时候在里头摸过鲫鱼,一抓一把。”
周围几个早起的村民听见了,有人笑出声。
“张老头又犯糊涂了,哪来的河?祖宗八代都没见过水!”
“就是,要真有河,咋这些年连蛤蟆都不来叫一声?”
老农不说话,只用手指抠了抠井壁的泥层,摊开手给雪斋看。掌心是一小撮深褐色的淤泥,夹着细沙。
雪斋接过来看了看,又蹲下身,用手摸井壁的石缝。石头走向歪斜,不像自然堆积,倒像是被人乱填进去的。他掏出随身带的小铲子,刮掉一层浮土,露出下面一层青灰色的硬壳——那是长期泡水才会形成的河床沉积。
他站起来,对身后跟着的亲兵说:“找两个壮实的,拿绳子,下去挖三尺。”
亲兵愣了一下。“真要清这破井?万一塌了……”
“绳子系牢,人别久待。我要知道底下有没有东西。”
消息传得快,不到半个时辰,井边就围了一圈人。有人抱着胳膊冷笑,有人摇头说浪费力气。那个老农一直蹲着没走,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井口,像在等一个等了几十年的答案。
两个农夫绑好腰绳,提着铁锹下井。井不深,也就两丈,但常年废弃,堆满了腐叶和碎石。他们一锹一锹往外清,每满一筐就往上拉。
到第三尺的时候,铁锹碰到了硬物。
“有东西!”下面的人喊。
众人屏住呼吸。绳子一点点往上拽,一块青石板被拖了出来,上面全是黑泥和苔藓。
雪斋亲自拿水壶往石板上浇水,一边冲一边用布擦。线条慢慢显现出来——是一条弯曲的河道,从西北方向延伸过来,经过此地,再往东南流去。旁边刻着四个小字:北川故道。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这不是画的。”雪斋低声说,“是标记。”
他从怀里取出一本破旧的册子,《奥州地志》残卷。翻开其中一页,对照石板上的路线。没错,这条河确实存在,书上写着:“北川源出程野谷,经赤岩坡,入南泽湖。隆庆三年断流,因山崩阻水。”
隆庆三年。
他记得这个年份。
南部家正式接管这片领地,是在隆庆三年春。当年冬天,北川断流。地方志说是山崩,没人追问。
但现在,井底挖出了古河道石碑,位置正好卡在新开垦地的上游咽喉处。如果真是人为截流,那不是天灾,是杀地。
“取炭笔和纸来。”他对亲兵说。
他在地上铺开一张粗纸,开始画地形。井的位置、周边高地、坡度走向,一一标出。又用手指蘸口水测风向,判断水流可能的改道方向。
正画着,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名信使飞驰而来,勒马停在荒地边上。他跳下来,递上一封封口的信,火漆印是千代常用的样式。
雪斋拆开,扫了一眼。信上写:上游十里程野谷,发现南部家役夫百余人,运石筑堤,已三日。未报官府,亦无勘合文书。堤址位于北川原道上游三里,疑似蓄水控流。
他看完,没说话,把信折好收进袖中。
太阳已经偏西,阳光斜斜照进枯井,石板上的河道纹路被拉长,像一条死去的蛇躺在地上。
雪斋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土。
“去把水平仪拿来。”他说,“还有测绳。”
亲兵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他又叫住。“等等。再去叫两个人,带镐头和铲子。今晚,这井还得再往下挖一尺。”
老农一直蹲在井沿,听到这话,抬起头看他。
“你信我说的?”老人问。
雪斋看了他一眼。“我不信话。我信泥,信石,信水走过的路。”
老人嘴角动了动,没笑,但眼神松了下来。
天色渐暗,第一批干活的人回来了。有人送饭,雪斋摆手没接。他蹲在石板旁,用手丈量河道刻痕的宽度,再换算成实际水流规模。按这个宽度,北川原本水量不小,足够灌溉三千亩地。
他忽然想到什么,翻出账册,查最近三年的旱情记录。果然,自隆庆三年后,每年春耕都缺水,官府不得不从南泽湖调水,运费比粮价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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