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京郊,那片被群山环抱、人迹罕至的废弃军事训练场。
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和沙尘,在空中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低徊的哀歌。
天空是那种洗过般的、高远的灰蓝色,几缕薄云如同被扯碎的棉絮,更添了几分萧瑟。
训练场依旧保持着八年前的模样,或者说,是陈忌刻意维持的模样。
残破的障碍墙,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布满弹坑的土坡,以及那个他们最常待的、用废旧集装箱和钢板搭建的、勉强能遮风挡雨的“据点”。
一切都保持着最后一次训练后的状态,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凌晨独自一人站在训练场中央。
她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服,身形依旧比半年前清瘦许多,但曾经需要轮椅和拐杖支撑的身体,此刻已经能够稳稳地站立。
长达半年的、近乎残酷的复健,让她重新掌控了这具饱受创伤的躯体。
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不再是苏醒时的空洞死寂,也不再是康复初期强撑的平静,而是沉淀下了一种深重的、混合着悲伤、坚韧与决意的复杂光芒。
她手中拿着一把短柄工兵铲,走到训练场边缘,一处面向东方(那是国界线的方向)、视野相对开阔的土坡上。
那里,有一块天然形成的、半人高的青灰色岩石,表面粗糙,带着风雨侵蚀的痕迹。
她没有犹豫,开始动手。
工兵铲挖掘冻土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显得格外清晰、沉闷。
每一铲下去,都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仪式感。
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因为右腿的旧伤在用力时依旧会传来隐痛,左肩也无法承受太大的负荷。
但她做得极其认真,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使命。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白霜。
她不管不顾,只是重复着挖掘的动作,直到在岩石前,挖出了一个足够深的坑。
然后,她放下工兵铲,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长方形的、未经打磨的黑色玄武岩碑,材质厚重,颜色沉黯,与陈忌那一身永恒的漆黑如此契合。
碑面上,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用了最简洁、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刻字:
先师 陈忌 之墓
爱徒 凌晨 立
没有生卒年月,因为无人知晓他确切的来历与归宿。
没有歌功颂德,因为他的一生本就无法用世俗标准衡量。
“先师”,是敬重,是传承。
“陈忌”,是他留在这世间,或许唯一认可的名字。
“之墓”,是一个象征,一个悼念的载体,尽管下面空无一物。
而“爱徒”,是凌晨能给予的、最直白也最沉重的情感定义。
她不是他血脉相连的后人,却是他意志与技艺唯一的继承者,是他冰冷生命中最后、也是最温暖的牵绊。
她将石碑稳稳地放入挖好的坑中,仔细填土、夯实,确保它如同那块基岩般稳固,能够经受住未来的风霜雨雪。
做完这一切,她后退几步,静静地站在墓碑前,如同过去八年里无数次完成训练后,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等待点评一样。
风更大了,吹得她单薄的衣袂猎猎作响,黑发在风中狂乱地飞舞。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化作了另一块石碑。
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融入了风里,像是说给墓碑听,又像是说给这天地,说给那个或许就在风中的灵魂听:
“师父,我来看你了。”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很快被风吹散。
“我能自己走过来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站稳的双脚,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没用拐杖,也没让人扶。你教我的,再疼,也得自己站着。”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训练设施,眼神渐渐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过去的一幕幕。
“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吗?细胳膊细腿,连最基础的障碍都翻不过去,摔得浑身是泥。你就在旁边看着,也不拉我,就说‘废物,凌峰那傻子生了个瓷娃娃’。”
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着苦涩与怀念的弧度,“那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怪物,又可怕又可恶。”
“后来,你把我扔进冰水里,挂在悬崖上,逼着我跟毒蛇猛兽待在一起……每一次,我都觉得我快要死了,恨不得咬死你。”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回忆的沙哑,“可每次我撑过来,你虽然还是骂我‘蠢货’、‘垃圾’,但下一次训练的难度,总会悄无声息地提高那么一点点。你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你在看着我进步。”
风卷起沙尘,迷离了视线。
凌晨抬手,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不知是沙子,还是别的什么。
“再后来,我好像慢慢能跟上你的节奏了。我们一起出任务,在雨林里潜伏,在沙漠里追踪,在城市的阴影里搏杀……你还是那样,神出鬼没,嘴巴毒得要命。我受了伤,你一边给我包扎,一边骂我‘拖后腿’;我完成了高难度的狙杀,你就在旁边冷冷地说‘还算没丢老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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