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员的声音带着铁与血的硝烟味,瞬间刺破了工场里刚刚建立起来的、充满希望的喧闹。织机声、纺车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惊愕地投向范新梅。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马家坪!那是她上个月才亲自带着人丈量田地、分发田契的地方!那几个被掳走的妇女干部,都是她手把手教着认字、鼓励她们站出来的姐妹!其中一个叫何秀莲的,剪发那天吓得发抖,是范新梅握着她的手剪掉了那根象征束缚的辫子!
范新梅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有瞬间的发黑。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瞬间变得紧张、甚至有些苍白的脸。
“张巧云!”她的声音异常沉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张巧云猛地站直身体,下意识地应道,仿佛在回应军令。
“你识字多些!合作社的事,你先管起来!账目、工分,不能乱!姐妹们该干的活,一刻不能停!”范新梅语速极快,清晰地下达指令。
“是!”张巧云用力点头,眼中最初的慌乱迅速被一种被信任的凝重感取代。
“王二妹!李三娘!”范新梅又点出两个平时积极泼辣的妇女,“你们俩,立刻回家拿上铺盖卷,带上干粮和水壶!跟我走!马上!”她的目光锐利如刀。
“要得!”两个妇女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出了工场大门。
范新梅不再看其他人,几步冲到那张长条桌前,一把抓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土布文件包挎在肩上。她飞快地弯腰,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双崭新的黄色厚底三耳草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鞋鼻和鞋耳部分用结实的麻绳紧紧缠绕加固。这是她前些日子特意请村里的老篾匠编的,就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下乡奔袭。她麻利地踢掉脚上那双磨薄了底的旧布鞋,将这双沾着干草屑的坚实草鞋套在脚上,用力勒紧鞋鼻和鞋耳上的麻绳。
“新梅姐!”张巧云看着她脚上那双结实得如同战靴的草鞋,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你……你可要当心啊!”
范新梅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刚刚燃起希望之火的热土。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紧绷而坚毅。她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张巧云,朝着所有注视着她的姐妹们,用力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凝重,有决然,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然后,她猛地转身,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向工场外越来越浓的暮色。那双坚实的草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嗒”的急促而有力的声响,每一步都如同敲在人心上。水东街刚刚升起的炊烟被她的奔跑带起的气流搅动。她要去的地方,不再是丈量和平的土地,而是刀光血影的前线。复苏的节奏,瞬间被前线更急迫的鼓点所替代。
福音医院那扇厚重的、刷着桐油的大门,在董善余身后无声地关上,仿佛一道屏障,将他身后那个充满消毒水、血腥和呻吟声的世界暂时隔绝。深秋的夜风带着沁骨的凉意,卷着几片枯黄的落叶,扑打在他脸上。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深吸了一口外面清冽的空气,试图驱散肺腑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隐约的血腥气。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从脚底蔓延上来,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缓缓抬起双手,举到眼前。走廊里昏黄的灯光下,这双无数次在血肉模糊中稳定操作、拯救生命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指关节僵硬泛白,带着长期泡在消毒液和血水里的冰凉与麻木。
“董医生……”一个护士端着一盆换下来的、沾满脓血的纱布从他面前匆匆走过,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敬畏,“您快去歇会儿吧……六号床那个排长,肠子……多亏了您……阎王殿门口硬是给拽回来了……”护士的声音消失在走廊拐角。
董善余没有回应,只是放下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那是林院长今天悄悄塞给他的最后一点奎宁粉,用一小块油纸包着,分量少得可怜。他缓缓走下医院的石阶,朝着城西傅家老宅的方向走去。步履沉重得像灌了铅。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早已关门,只有零星的油灯火光从窗户缝隙里透出,在漆黑的石板路上投下点点昏黄的光斑。寂静的街道更放大了城里另一个角落传来的声音:那是文庙方向,县苏维埃的灯火似乎从未熄灭过。隐约的、整齐划一的口号声、歌声,在深夜里依然清晰可闻,如同永不停歇的脉搏,在黑暗中搏动。这与医院的死寂和沉重,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张力。
快到家门前那条熟悉的巷子时,两个模糊的身影在墙根下低声交谈,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真的假的?老刘婆那腿烂得都见骨头了,臭气熏天,抬到福音医院门口,董医生二话不说就给弄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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