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城的这个清晨,从来未曾如此沉重。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吸饱了水汽的肮脏烂棉絮,沉沉地压在低矮的檐角和灰扑扑的瓦片上,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空气凝滞不动,带着一股粘腻的、挥之不去的水腥气,那是昨夜刚下过一场湿冷的春雨,又被这憋闷的天气蒸腾起来的味道,混杂着街头巷尾垃圾堆若有若无的腐臭,钻进鼻孔里,沉甸甸地坠着肺腑。董婉清立在自家小院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后,侧着脸,耳朵紧贴在粗糙冰冷的门板上。沉重的皮靴声,“橐橐——橐橐——橐橐——”,带着一种无可置疑的、碾碎一切的节奏,由远及近,震得门板微微发颤,又从巷口另一端渐渐远去。她紧绷的肩膀这才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肩胛骨处那股硬邦邦的酸痛感蔓延开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水腥和垃圾的闷味似乎更浓了些。她转身,脚步放得极轻,穿过小小的天井。天井的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簇潮湿的青苔,颜色暗淡。角落里那只养金鱼的大瓦缸早就空了,缸壁上凝着一层灰白色的水垢,像一个枯竭的、无言的伤口,沉默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
厨房的窗纸糊得严实,光亮吝啬地透进来,在灶台和墙壁上投下模糊的轮廓。灶膛里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发出细微的“哔啵”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活气。董婉清熟练地揭开锅盖,一团滚烫的白气猛地扑腾出来,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锅里,是半锅杂粮粥,颜色灰黑,米粒少得可怜,大半是碾碎的豆渣和切得细碎的、带着韧劲的野菜叶子。浑浊的米汤艰难地翻滚着几个粘稠的气泡,一股混合着豆腥气和野菜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并不好闻。
“奶奶……”一道细弱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和依恋,从身后传来。
董婉清心口一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随即又化作一片温软的酸楚。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挂起一丝努力撑出来的、温和的笑意。她转过身,小孙子敬时赤着脚,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身子微微打着晃,站在厨房门口。清晨的寒气透过单薄的里衣侵袭着他,他下意识地瑟缩着肩膀,小小的脚趾在冰凉的地面上无意识地蜷缩了几下。他身后的门框边,孙女敬娴也探出了头,头发有些蓬乱,大眼睛默默地看着灶台的方向,带着一种早于年龄的、对食物的渴望和小心翼翼的安静。
“敬时醒了?敬娴也醒了?”董婉清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生怕惊碎了什么似的,“快穿上鞋,地上凉。”她快步走过去,先帮敬娴把散开的衣襟扣好,又蹲下身,拿起敬时小小的、冰冷的脚丫,用手掌捂了捂,才替他套上那双鞋底已经磨得很薄的布鞋。孩子的脚冰凉,那股凉意顺着她的掌心,丝丝缕缕地渗进心里去。
“奶奶,饿。”敬时仰着小脸,小声说,眼睛巴巴地望着那口冒着热气的锅。
“好,好,奶奶盛粥。”董婉清应着,喉咙里却像堵了块什么东西。她拿起灶台边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沿上磕碰的痕迹清晰可见。她握着沉重的木勺,在锅里深深舀了几下,尽量捞起锅底沉着的、为数不多的豆渣和米粒,盛了大半碗稠厚的部分,然后才小心地添上些清汤寡水的米汤。她把这只碗轻轻推到敬时面前:“敬时乖,先吃。”
敬时立刻伸出小手捧住碗沿,碗有些烫,他龇了龇牙,却舍不得放下,把小嘴凑近碗边,沿着碗沿小心地吸溜起来,发出轻微的“嘶嘶”声,长长的睫毛垂着,极其专注。
董婉清看着孙子吞咽的动作,心头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疼。她又拿起旁边那只同样有缺口的碗,用木勺在锅里搅动了几下。粥已然更稀了,几乎能照见碗底的花纹。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舀了浅浅半碗,递给了安静等在一旁的敬娴。敬娴懂事地接过,捧在手里,没有立刻喝,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了奶奶一下。
锅里还剩着一点稀薄的汤水,漂浮着几片蔫黄的菜叶。董婉清拿起自己的碗——那只最大、最旧、碗身布满细密裂纹的粗陶碗,默默地将剩下的汤水全部刮了进去。她走到角落那个半人高的米缸旁,掀开沉重的木盖。一股陈旧粮食的气息和空荡的回音一同涌出。借着微弱的光线,缸底只剩下薄薄一层带壳的糙米,混着不少细碎的稗子和沙砾。她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缸壁上刮了刮,指尖沾上一点灰白的粉末,那是米缸深处最后一点残余的印记。她盯着那层薄得可怜的米底,像是在凝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这米缸,空了。
吃完那碗几乎全是水的稀粥,肚子里依旧空落落的。董婉清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把那口空锅也刷得干干净净。她哄着两个孩子在后院那方小小的泥地里翻土玩。那里原本种了几棵容易活的青菜,如今连菜根都快被仔细翻找过一遍了,只剩下湿冷的黑土被孩子们的小手无意识地拨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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