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死寂如墓。
巨大的殿宇如同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遗骸,在穿透破碎窗棂的惨淡天光下,显露出触目惊心的疮痍。高耸的蟠龙金柱遍布刀痕箭孔,金漆剥落,露出其下深色的木芯,如同被剥皮的巨蟒,痛苦地扭曲着身躯。昔日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被厚厚的灰烬、凝固的血痂、碎裂的琉璃瓦和折断的兵刃覆盖,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穹顶藻井处巨大的蟠龙彩绘,被火燎烟熏得焦黑一片,一只龙睛处残留着一个巨大的破洞,如同被剜去了眼珠,空洞地俯视着下方这片血腥的废墟。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令人窒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是主调,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硝烟呛人的硫磺味、木料阴燃的焦糊味,以及一种尸体开始腐败的、甜腻而令人作呕的气息。这气味如同有形的粘稠液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殿宇中央,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髹金雕龙巨椅,孤零零地矗立在丹陛之上。龙椅本身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在残破大殿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威严。椅背上巨大的蟠龙金雕,龙首高昂,怒目圆睁,鳞爪张扬,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仿佛在无声地咆哮,又似在冷漠地见证着下方堆积如山的尸骸。
尸骸。
是的,奉天殿内,同样是一片修罗场。
靠近殿门处,尸骸堆积得最高。穿着各色甲胄的躯体——有“孝陵卫”叛军的,也有最后时刻试图守卫此地的禁卫、太监、甚至宫女的——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冻结在粘稠的血泊和灰烬中。断臂残肢、被利刃劈开的头颅、被火铳轰烂的胸膛、被重物砸扁的躯干……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血液早已凝固发黑,在地面金砖的缝隙中蜿蜒流淌,形成一片片巨大的、狰狞的暗红色蛛网。许多尸体保持着互相撕咬、搏杀的姿态,空洞的眼窝仰望着穹顶的破洞,凝固着生前的恐惧、疯狂或绝望。
在这片尸山血海的中心,丹陛之下,相对空旷的区域,数十名身披磨砂玄铁重甲的“铁壁营”士兵,如同沉默的铁碑,拱卫着通往丹陛的台阶。他们巨大的塔盾重重顿地,边缘深深嵌入冻结的血污,构筑起最后一道冰冷的防线。长枪如林,斜指前方残破的殿门和两侧被撞开的巨大窗洞。每一张覆盖在冰冷铁面罩下的脸庞,都如同石刻般毫无表情,只有偶尔转动时,眼缝中流露出的警惕与决绝的寒光,证明着他们还是活人。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臭如同实质,包裹着他们沉重的铁甲,但他们纹丝不动,如同与这片死亡之地融为了一体。
死寂中,只有寒风穿过破碎窗洞和殿门时发出的凄厉呜咽,如同万千冤魂的哭嚎,在空旷的大殿中盘旋、回荡。偶尔,殿外远方传来一两声零星的、短促的火铳轰鸣或濒死惨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便被这沉重的死寂吞噬,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压抑。
就在这片如同巨大坟墓般的死寂中心,丹陛之上,那冰冷而孤高的髹金雕龙巨椅中——
苏凡端坐着。
他依旧裹着那件宽大的玄色大氅,大氅边缘沾染着地底的泥土、黑色的虫血以及他自己喷溅的金红色心头精血,早已不复最初的深沉,变得污浊而沉重。大氅之下,那具残破的躯壳并未因薪火之窖的淬炼而变得强健,反而更显出一种被极致力量透支后的枯槁与脆弱。脸色依旧惨白如金纸,毫无一丝血色,深深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颧骨高高凸起,在昏暗光线下投下刀削般的轮廓。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如同两口燃烧着熔金烈焰的深潭!
瞳孔深处,跳跃着两簇炽烈的、仿佛永不熄灭的金红色火焰!那火焰并非暴戾,而是沉淀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冰冷、一种背负山河的疲惫,以及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后、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目光扫过殿内堆积的尸骸、残破的梁柱、拱卫的士兵……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倒映在那双熔金眼眸之中,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让被注视者灵魂都为之战栗。
他坐得很直。
脊背并未倚靠那冰冷的龙椅靠背,如同最坚韧的标枪,支撑着这具随时可能崩溃的残躯。左手随意地搭在冰冷的鎏金扶手上,那只掌心烙印着赤金“明”字的手,五指微微蜷曲。烙印本身的光芒已经内敛,不再刺目,却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散发着持续的、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玄色大氅,将他身下龙椅冰冷的金漆都微微熨热。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金红色光晕,如同呼吸般在他周身缓缓流转、明灭,驱散着周遭浓重的阴寒死气,也无声地宣告着——这龙椅,并非冰冷的摆设,而是被重新点燃的烽燧台!
老军医王回春,如同风中残烛般枯瘦的身躯,此刻正跪伏在丹陛之下的血污之中。他花白的头发散乱,沾满了灰尘和凝固的血点,洗得发白的旧官袍早已被汗水和污渍浸透。他那双布满老人斑、此刻却异常稳定的枯瘦双手,正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处理着苏凡左肩胛下那道深可见骨的贯穿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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