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年轻的父母
自行车轮碾过家属院坑洼的水泥地，发出轻微的“咯噔”声。林婉紧紧抱着妈妈的腰，小脸贴在妈妈后背上，能感受到她蹬车时腰背微微的起伏，以及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肥皂和淡淡汗味的、独属于母亲的气息。
前世里，妈妈的味道总是掺杂着染发剂化学品的味道，还有常年操劳带来的、一丝无法驱散的疲惫感。
“到家咯！”妈妈利落地支好自行车，弯腰将林婉抱下来。动作轻盈，毫不费力。林婉仰头看着妈妈——乌黑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眼弯弯，皮肤紧致，因为骑车而泛着健康的红晕。身材苗条，那件现在看来有些土气的衬衫，穿在她身上却别有几分这个年代特有的清秀和朝气。
这是她的妈妈，年轻了三十多岁的妈妈。不是后来那个为了遮盖白发每月都要跑理发店，身材微微发福，说话时常带着对女儿婚事的忧心和唠叨的母亲。那时的母亲担心自己和林国栋老去后，自己唯一的女儿没有活着的亲人了。希望女儿尽快组建家庭，至少老了有个依托。
“看什么看？不认识妈妈了？”妈妈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好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触感温暖而真实。
林婉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小声嘟囔：“妈妈好看。”
妈妈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牵起她的小手：“小嘴今天抹了蜜啦？快回家，爸爸应该回来了，我们吃饭。”
家，是位于这栋五层红砖楼房三楼的一套两室一厅。单位分的房子，面积不大，但在九十年代初，已经是让很多人羡慕的居住条件了。
妈妈拿出钥匙打开那扇墨绿色的、带着点锈迹的防盗门（更多的是木门），熟悉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后来装修过的气味，而是那种老房子特有的、带着点木头、旧书和饭菜香混合的味道。
客厅不大，铺着印有菱形图案的暗红色地板革，靠墙放着一套人造革的沙发，扶手上盖着妈妈亲手钩织的白色蕾丝巾。一张折叠的圆桌既是饭桌，也是林婉写作业的地方。墙角立着一台十四英寸的金星牌彩色电视机，上面郑重地盖着绣有孔雀开图案的电视机罩。
一切都和她记忆深处，那个泛黄却无比温馨的童年之家，完美重合。
“我们的小公主回来啦！”一个洪亮而充满朝气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
林婉转头，看见父亲系着那条印有“安全生产”字样的围裙，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青菜从厨房走出来。他穿着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的手臂结实有力。头发乌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眼神明亮，透着一种踌躇满志的光彩。
这是她的父亲，林国栋。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鲤鱼跳龙门，毕业后分配进市里单位，凭借能力和踏实肯干，如今正是年富力强、事业上升的时候。不是后来那个被岁月磨平了些许棱角，鬓角早生华发，偶尔会在酒后感叹“当年”的父亲。
“爸爸！”林婉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而复得的激动。
“哎！”林国栋响亮地应着，放下菜盘，走过来一把将林婉高高举起，在空中转了个圈，“让爸爸看看，我们家婉婉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
视野陡然升高，林婉看着父亲近在咫尺的、充满活力的脸庞，感受着他手臂稳健的力量，眼眶忍不住又湿了。她记得，前世父亲也是这样抱她，直到她上小学三四年级，父亲就渐渐抱不动了。
“乖！我今天交到朋友了！”林婉搂着父亲的脖子，大声汇报，努力扮演着一个五岁孩子该有的兴奋。
“是吗？真棒！”林国栋把她放下，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今天爸爸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饭菜上桌，很简单：一盘红烧肉，一盘炒青菜，一个西红柿鸡蛋汤。但在林婉看来，却胜过前世任何山珍海味。米饭是用铝制饭盒在煤气灶上蒸出来的，带着独特的香气。
饭桌上，父母随意地聊着天。
“今天局里开会，下个月可能要下去调研。”林国栋扒了一口饭，语气里带着工作带来的充实感。
“去多久？去哪儿？”妈妈一边给林婉夹肉，一边问。
“估计得一个星期，去下面县里。机会难得，能多了解点实际情况。”父亲语气笃定，那是正处于事业黄金期的男人才有的底气。
林婉默默地听着，小口小口吃着饭。她记得这次调研，父亲回来时给她带了一个漂亮的蝴蝶标本，她珍藏了很久。她也知道，父亲的事业会稳步上升，虽然不会有惊天动地的成就，但会在体制内稳稳地走下去，直到退休。而母亲，会在几年后因为单位改制，工作变得清闲，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家庭和她身上。
她看着父母年轻的脸庞，听着他们充满希望的对话，心里涌动着巨大的暖流和一丝酸楚。
岁月如梭，真如梭啊。
她亲眼见过母亲的白发如何一根根冒出来，染了又长，长了又染；见过父亲挺直的脊背如何在常年伏案中微微弯曲，意气风发逐渐被沉稳持重取代；见过他们为她的学业、工作、尤其是婚事，如何操碎了心，脸上添了多少皱纹。
而这个家，后来会重新装修，铺上木地板，换上大电视，沙发也换成了真皮的，却似乎少了此刻这种拥挤、朴素却暖入人心的温度。
“婉婉，发什么呆？快吃啊，肉都凉了。”妈妈温柔地催促道，又给她夹了一筷子鸡蛋。
“嗯！”林婉用力点头，把一大块裹着酱汁、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塞进嘴里，吃得满嘴油光。
真香。
这就是她的家。年轻的、健康的、充满希望的父母。这个虽然小，但每一寸都充满了爱和温暖的两室一厅。
吃完晚饭，父亲去看新闻联播，母亲在厨房洗碗。林婉主动拿起比她手大不了多少的扫帚，像只勤劳的小蜜蜂，笨拙地开始扫地。
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惊讶又欣慰：“哎哟，我们婉婉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林婉抬起头，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用清脆的童声说：“因为我爱爸爸妈妈，爱我们的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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