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江风骤紧。
苏锦瑟立于高台之上,黑袍猎猎,如同夜色中不肯低头的旗。
她望着那一盏盏顺流而下的河灯,灯纸上的冤词在微光中浮现,像是从地底爬出的亡魂,终于敢开口诉说。
有“夫死无名”,有“女不得嫁”,有“田被强夺”……字字皆非虚构,句句皆是血泪。
她指尖轻轻拂过其中一盏,触到那层薄纸时,忽觉指腹一烫——墨迹已被药水浸透,遇空气则显,字字如血,仿佛刚从伤口里剜出来。
小篾儿悄然上前,声音压得极低:“九叔按您说的改了竹骨,灯心藏了磷粉丝线,只等一点火星,就能连燃百里。”
苏锦瑟闭上眼,长睫微颤,似在聆听风中的哭声。
再睁眼时,眸底已无悲怒,唯有一片凛冽清明。
“不是我们要烧它。”她低声说,仿佛在对天地立誓,“是天下人自己要点亮。”
话音落,远处传来一声苍老而嘶哑的吟诵。
盲诗郎拄着竹杖,沿江缓行,枯瘦的手指抚过琴弦,声如裂帛:
“你说榜上有名便是英雄?可我妻饿死时,榜首正饮鹿血!
你说忠奸自有天鉴?可我儿战死边关,名录却被抹去三载!
风云录三十余年,吞尽忠骨,养满豺狼——今日,万民执灯,照你肝胆!”
最后一个“胆”字出口,如刀斩断铁索。
渡口遗孀第一个动了。
她颤抖着双手,将手中灯笼缓缓放入江水。
灯火轻晃,映出她满脸沟壑,也映出她眼中三十年未落的泪。
“我男人……没罪。”她喃喃,“他只是说了句‘赋税太重’。”
那盏灯漂出不过三尺,第二盏、第三盏便紧随其后。
百灯齐发,千灯共燃,万家灯火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星河倒灌人间。
整条江面被点亮,蜿蜒如龙,逆流北上,直指京城方向。
守城军士列阵于岸,刀剑出鞘,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他们中有父亲曾被征为“信力桩”,活生生钉入地脉镇压舆情;有妹妹被选作“评官侍影”,十五岁便失明失声,只为替权贵窥探人心。
此刻,面对这滔滔灯河,他们握刀的手在抖,眼神躲闪,脚步不自觉后退。
有人低声咒骂:“疯了……全疯了。”
也有人望着那盏飘过的“女不得嫁”,喉头滚动,终是转过身去,放下了兵刃。
就在这万灯奔涌之际,苏锦瑟缓缓取出最后一卷皮影。
那是一出从未上演过的戏——《孤棺行》。
皮影尚未染色,白布素净,唯有轮廓勾勒出一个背棺男子的身影,孤绝如山。
“悬于江心浮台。”她下令。
小篾儿领命而去。
片刻后,那卷皮影已在水中央随波轻荡,像一具等待唤醒的魂灵。
当第一盏冤灯飘至台下,苏锦瑟抬起右手,以指代笔,在空中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轨迹。
刹那间——
青金火焰自皮影四角腾起!
火势不烈,不灼物,不焚风,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共鸣之力,引得万千灯笼灯芯同时震颤。
那些藏于竹骨中的磷粉丝线被无形之火点燃,一灯动,则百灯应,百灯动,则千里同燃!
整条江,成了一条逆流而上的火河!
火光映天,连云层都被染成赤金色。
远处山头,灯匠九叔猛然敲响铜锣——三声急响,短长短,正是暗号:“火种已启”。
他仰头望向京城方向,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泪光:“沈大人啊,你说共情是乱源……可你看,这才是真正的‘信之力’。”
苏锦瑟站在高台,风吹乱她的长发,也吹不灭她眼中的光。
沈元衡已当众撕毁兵符,宣布废榜,另立“天衡鉴”,妄图以新瓶装旧酒,继续掌控是非黑白。
但他不明白,人心一旦觉醒,便不会再跪着听命。
火河奔涌,不只是为了照亮冤屈,更是为了烧穿那层由谎言织就的天幕。
她抬手抚过左眼——那只深邃如渊的眼眸,曾藏万丈恨火,如今却沉淀着一种近乎神性的静默。
顾夜白不在身边而她,必须走在这场风暴最前方。
因为她是苏锦瑟,是那个从灭门血夜里爬出来的女孩,是执掌过天下舆情的皇司嫡女,更是今日——点燃火种的人。
江风呼啸,灯影如潮。
忽然,她眸光一凝,望向南方天际。
那里,原本漆黑的夜穹,竟隐隐泛起一丝赤红。
不像朝霞,也不似火烧云。
那红,沉闷而压抑,仿佛地底深处有巨物即将喷涌而出,又似某种古老阵法正在悄然复苏。
她眉心微蹙,指尖不自觉掐入掌心。
——不对劲。
这场火,不该惊动地脉……
三千里外,京城天机阁塔顶,“天衡鉴”新榜刚刚挂起,金漆未干。
三千里外,京城天机阁塔顶,“天衡鉴”新榜刚刚挂起,金漆未干。
夜风拂过,那金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仿佛一道新的枷锁,正欲扣上江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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