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书院藏榜阁焚毁的第二日,江湖像一口被搅乱的深井。
流言如蝗,四起于市井巷陌。
有人说亲眼见黑衣人踏月潜行,怀中抱着一尊青铜火鼎,踏入禁地时身形化烟;也有人坚称子时三刻,榜单金册自行扭曲,墨字蠕动如虫,继而冒烟起火,火焰呈幽蓝色,烧了整整一夜未熄。
更有老道抚须叹息:“非人纵火,乃天怒昭彰——那榜本就是用冤魂骨粉调墨、以断肠血为引写就,如今债主上门,自当焚契索命。”
京都城外,废墟之上风沙弥漫。
苏锦瑟立于残垣之间,身后是焦木断梁,曾高悬“风云定鼎”匾额的藏榜阁如今只剩一根孤柱,像根指向苍天的枯指。
她未带傀儡机关,不设光影幻阵,只命小篾儿在瓦砾间搭起一座无幕影台——无帷无灯,仅一张粗木长桌,上置笔墨纸砚,另有一碗清水静静摆在中央,水面平如镜,映着灰蒙蒙的天光。
她立于台前,素衣如雪,左眼焦痕覆纱,右眼却清明如刃。
人群渐渐围拢,起初只是观望,继而窃语纷纷。
“这是做什么?没有皮影,也能演戏?”
“听说是让她给顾夜白造神的那位……莫不是疯了?”
苏锦瑟不答,只轻轻开口,声不高,却如针破雾:“从今日起,玲珑坊设‘记名台’——凡愿述冤者,皆可亲书其事,浸水显字,由断铃儿录进‘史心’。”
话音落,全场寂静。
片刻后,七名女子缓缓上前。
她们衣衫粗旧,发髻散乱,却是曾经拜入三大书院之一“云麓门”的女弟子,因不肯依附长老换秘籍,反遭逼婚污名,逐出山门,终身不得习武。
她们颤抖着手,在纸上写下那一夜的屈辱:如何被灌药、如何被按在密室抄录《玉衡真解》,又如何眼睁睁看着师姐投井自尽,尸体却被说成“淫奔败露,畏罪自杀”。
笔落墨成,一名女子将纸角轻触碗中清水。
刹那间,墨迹泛出幽蓝微光,如萤火游走,字迹竟在水中缓缓浮现,清晰如刻。
人群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是术法,也不是幻影——这是被掩埋的真相,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更多人开始上前。
一个老仆模样的佝偻男子跪倒在桌前,老泪纵横,讲述自家少主如何盗取其子所创的“断脉十三针”,再以“私通魔教”之名将其活埋。
他写得极慢,一笔一划都像在剜心。
话音未落,三位路人竟同时举手。
“我也见过那份抄本!在北境客栈誊录过!”
“对,那时我在做账房,他还付了五两银子!”
“我记得他穿青布衫,左手缺了一节小指——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三人素不相识,却在此刻彼此印证,记忆如丝线交织,竟自行补全了一段早已被抹去的历史。
文昭然站在人群边缘,一袭灰袍,束发戴巾,早已不见往日玉冠翩翩的模样。
他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胸口起伏,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他曾信奉秩序必须由上而下铸造,执笔之人如执天秤,裁断生死荣辱是天命所归。
可眼前这些人,无权无势,甚至不曾练过一天武功,却以口为证,以心为据,彼此照亮那些被黑暗吞噬的角落。
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中那支断笔,轻得可笑。
苏锦瑟始终不动声色,指尖微动,一缕几乎不可察的心影丝自腕间悄然滑出,缠绕于空气之中,如蛛丝般轻盈,却已悄然连接全场。
每一个声音、每一段记忆、每一次呼应,都被这细丝无声捕捉,编织成链,埋入地下早已铺就的丝网深处。
她在构建一座无需投影的“活体史库”——不是靠一人书写,而是靠千万人共同记忆的共振。
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真相就永不消亡。
夜深,人群渐散。
纸鸢娘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归来,身上带着山野寒露与血腥气。
她跃入屋檐,将一叠尚未发出的密令投入火盆。
火舌瞬间吞没纸页,最后一角上赫然写着:“正源录·初定名单”。
首位,竟是文昭然的名字。
“评剑楼要立新榜,叫‘正源录’,打着皇室旗号,说是重建公义。”她低声说,眼中燃着冷火,“但他们根本不想恢复秩序——他们要的是让所有人永远害怕没有榜的日子。所以先捧文昭然上位,再以‘清流魁首叛变’为由,掀起新一轮清洗。”
火光映着苏锦瑟的脸,半明半暗。
她静静望着跳跃的火焰,良久,忽然问:“你还记得你兄长最后写的字吗?”
纸鸢娘一怔,动作顿住。
她慢慢从怀中取出一块残布,只有巴掌大,边角焦黑,像是从大火中抢出来的。
上面歪斜写着两个字,笔画颤抖,却力透布背:
榜……无光。
风从窗隙钻入,吹得残布微微颤动。
苏锦瑟伸出手,接过那片布,指尖轻轻抚过那两个字,仿佛能触到当年那人临死前的绝望与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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