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停在芦苇荡深处时,天刚亮。
水雾浮在河面,苏锦瑟坐在船尾,右眼蒙着白纱,左眼映着晨光。
她没看顾夜白,也没看远处的镇子,只是用指尖按着湿冷的船舷,一寸寸地摸着木纹。
那纹路歪斜断续,像被火烧过又被水泡了很久,但在一个地方,凸起一道细细的弧线,像一道没好的旧疤,又像井口的轮廓。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梦见井底有青苔。”
顾夜白正在解缆绳,动作停了一下。
他没回头,只是把斗笠往苏锦瑟头上压了压,竹编的边沿擦过她的额头。
帽檐下,她左眼微微眯起,睫毛在光里投下一小片影子。
这不是噩梦,是她的根。
苏锦瑟没把这两个字说出口,顾夜白却像是听见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松开缆绳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都有些发白。
船顺着水流往下,没靠岸,也没发出声响,只贴着水道最暗的地方滑行。
他们绕开了三处官府的驿站、两座收税的关卡,还有一座香火很旺的风云录分榜祠堂。
连渡口卖饼的老婆婆多看了他们两眼,顾夜白就把半枚铜钱压进了她摊前的陶碗底。钱的背面朝上,刻着一个很小的“噤”字,是静音盟的暗号。
老婆婆的手指僵了一下,立刻低下头揉面,再没敢抬头。
烟柳巷在下午才出现在他们眼前。
青石板的缝里钻出细草,墙皮掉了的地方露出深褐色的旧砖,砖缝里爬满了墨绿的霉斑。
他们租的屋子在巷子最深处,门框是歪的,窗户纸上贴着补丁,屋顶塌了一角,漏雨的地方悬着一只缺了口的陶碗,正一下一下接着从瓦片缝里滴落的秋雨。
滴答,滴答。
听起来像是倒计时。
灯花嫂住在河对岸。
苏锦瑟推开门时,正看见她踮着脚挂灯,一盏青瓷罩灯,灯芯很短,火苗小而稳定,照得她眼角的细纹都显得温柔。
灯花嫂没喊人,只是隔着一条窄窄的河,朝这边轻轻点了点头。
那盏灯,从那以后每晚都亮着。
第二天早上,门缝下塞进来一只粗陶碗。
掀开盖布,热粥还有温度,米粒软糯,上面漂着几点油花。
碗底压着半块姜糖,琥珀色,边上有点脆,掰开能看见细密的小孔。这是苏家以前赈灾时用的方子,姜能驱寒,糖能固气,一起煮专治冻疮和心脉虚寒。
三十年前,苏家药铺门口排着长队;三十年后,这半块糖,静静地躺在一只粗碗底,像一句迟到了一辈子的问候。
苏锦瑟捏起糖块,指尖微微发颤。
她没吃,只用指甲轻轻刮下一点糖霜,抹在右眼的白纱边上。那里,灰色的翳正悄悄漫过眉梢,像霜雪爬上了干枯的树枝。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左眼里有火苗在跳动。
箱底翻出来一把破了的油纸伞。
伞骨断了三根,伞面褪色成了灰褐色,上面画的凤凰只剩下半边翅膀,羽毛都模糊了,但还是倔强地扬着脖子。
她刚抽出竹篾准备修,顾夜白就蹲了下来。
他没说话,直接接过伞,去院子里劈竹子。
篾刀很钝,他手腕用力,竹节裂开时震得虎口发麻。他削得很慢,手指被篾片划开两道口子,血珠渗出来也不擦,任由它混着竹浆染红了新削的伞骨。
他穿线的时候很笨拙,针尖好几次扎进拇指,却一直没换手。左手拿着伞,右手引线,后背绷得像一根沉默的弦。
第三天傍晚,伞修好了。
伞面重新糊了三层桑皮纸,透光但不漏雨;伞骨用桐油浸过,泛着哑光;那只断了翅膀的凤凰,被他用炭条细细地补全了,最后一笔,是凤喙衔着一枚没开的花苞。
他把伞递过来时,喉结动了一下。
风从巷口吹来,带起她鬓边的一缕碎发。
他垂下眼,声音很低:“娘子。”
屋檐下,陶碗里的雨水又满了。
滴答。
远处戏台废墟的断柱后面,一双沾着泥的小脚悄悄挪了挪位置。
孩子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晾衣绳上飘动的白袖子,那袖角翻飞的弧度,很像昨晚皮影戏幕布后面,一闪而过的凤凰翅膀。
乌篷船停进芦苇荡那天,苏锦瑟就知道,她不是退隐,是换了一种方式下棋。
但这盘棋,不能再靠风云录的墨印、榜文的红字、江湖的喧哗来下了。
她要亲手把自己的神像拆了,再用碎瓦、旧伞、一碗温粥的热气,重新盖一座人住的屋子。
小鱼干不过七岁,光脚踩在青石板上,脚趾缝里还嵌着泥。
他躲在戏台废墟的断柱后,眼睛却亮得吓人,一眨不眨地盯着晾衣绳上那截白袖子。风一吹,袖角飞扬如翼,像皮影幕布后那只断翅凤凰突然振翅的瞬间。
他踮起脚,学着甩袖子,小胳膊绷得笔直,嘴里念叨着:“光影起……恩怨消……”
调子不高,却很稳,尾音微微上扬,像一根细线勾住了风里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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