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余烬微红,像一只将醒未醒的眼睛。
顾夜白蹲在灶房后檐下,指尖捻着那粒干瘪麦仁,不动,不吹,不碾。
只任它躺在掌心,被灰温一寸寸煨着,裂痕悄然延展,如龟甲浮于焦土——不是崩开,是苏醒。
一声轻响,细若蛛丝断裂。
麦壳绽开一线,内里赫然裹着一枚赤红蜡丸,小如芥子,却沉得压手。
蜡面光滑无痕,不见火漆,不见字印,唯有一道极细的螺旋纹,绕丸三匝,似蝶翼收拢时最后的旋姿。
他没急着破蜡。
目光垂落,扫过灶台边一只豁口粗陶碗——昨夜昭影盛粥用的那只。
碗底还沾着半粒未化尽的麦仁,与手中这枚,大小、弧度、褐黄裂纹,分毫不差。
同一炉焙,同一批种,同一道火候。
七年前,苏家开仓放赈三百里,官麦入库前,由舆情司密档房亲手掺入赤髓麦。
不是为防贪墨,是为埋线——线不在粮中,在人心里。
每一粒,都是一枚活口证。
他指腹缓缓摩挲蜡丸表面,触感微凉,却有松脂余韵渗出。
不是寻常蜂蜡,是苏家特制“凝魂蜡”:取冬至后三日梅枝冷凝汁、陈年松脂、半钱焚档灰调和,遇体温则软,遇冷则坚,最奇的是——若置于桐油浸过的木匣旁,蜡面会沁出淡青霜斑,状如蝶翅脉络。
他忽地起身,步子不疾,却直奔村西磨坊。
推门,入窖,掀盖。
青釉陶罐静卧原处,桐油香未散。
他取出那枚持卷老吏皮影,翻至背面——墨线勾勒的袍袖褶皱深处,果然浮起三枚青霜斑,排布如蝶停枝头,翅尖正对罐中梅核粉所在方位。
蜡丸,是钥匙。不是开锁的铜钥,是唤醒沉睡真言的引铃。
他返身回灶房,未点灯,只借窗隙透入的一线天光,用指甲尖小心剥开蜡衣。
没有纸条,没有密信,没有血书。
只有一片虫翅。
薄如蝉翼,半透明,边缘微卷,翅脉纤毫毕现,泛着幽蓝冷光——是癸亥年冬,专供三司密议所用的“雪魄引蝶”之翅。
此蝶豢于摘星楼地窖寒潭畔,以特制熏香饲之,香中含三味:龙脑、冰片、梅核粉。
蝶闻即栖,死亦不坠,翅不腐,色不褪,三年如新。
而此刻,翅脉中央,一点朱砂未干,正映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像一滴凝住的、不肯坠地的血。
顾夜白盯着那点朱砂,喉结微动。
这不是证据——是请柬。
请他赴一场,七年后才拆封的密宴。
他转身出门,脚步未向村东,也未往双星亭,而是径直走向昭影睡屋。
孩子已醒了,正坐在草席上,小手捧着一只旧皮影箱。
箱底夹层被掀开,露出一张泛黄《节气物候图》,纸页脆得不敢翻折,边角焦黑,似曾遭火燎又硬生生抢出。
她伸出食指,点在“大雪三候”处,声音清亮:“‘虹藏不见,天气上腾,闭塞而成冬’……娘说,真账本不在纸上,在活物不敢近的地方。”
顾夜白俯身,目光落在她指尖所指——梅枝分叉处,墨笔小楷批注:“蝶栖梅心,账随霜降。”
霜降?可癸亥年冬至夜,摘星楼檐角风铎全哑,连霜都没落成。
他抬眼,望向村后山影。
义冢坡。
那里,曾是乱葬岗;如今,是苏家平安梅的苗圃延伸之地。
梅树不敢近?
不,是人不敢近——因坡下三尺,埋着当年焚档未尽的残简灰、验毒未拆的药渣封、还有……三司主官密议时,亲手撕碎又吞下的半页供词。
他刚欲迈步,巷口忽传来扁担压肩的吱呀声。
夜粥郎来了。
他肩挑空担,却从怀中取出一罐腐乳——坛口泥封完好,坛身却沁着暗褐水痕,气味浓烈刺鼻,混着霉、酸、腐,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压住的桐油腥气。
他没进村,只朝义冢坡方向走去,步子沉而缓,像踏在棺盖上。
顾夜白立在檐下,未动。
但会有鼠,替人掘路。
山风卷着雪粒,抽在顾夜白脸上,像无数细针扎进皮肤。
他肩扛柴刀,斧刃未开锋,木柄却磨得油亮——这是他第七次“上山砍柴”,斧头没劈过一根枯枝,刀鞘里那把孤辰剑却始终未出鞘。
鼠迹在雪地上蜿蜒如墨线,断续、急促、带着仓皇的回头印。
不是野鼠,是药鼠——专啃陈年霉纸、舔舐桐油封蜡、对松烟墨香比对谷香更敏感的“活引子”。
苏家旧档里写过:三司密审时,若嫌供词不实,便放一只饿了七日的药鼠入匣,鼠嗅墨则伏,嗅谎则躁,嗅真证则衔纸而出。
他停在义冢坡背阴处。
山腹裂开一道窄缝,仅容一臂,黑黢黢的,连积雪都绕着它滑落,仿佛那口子吸走了所有光与暖。
他没点火,没探身,只从怀中取出一根麦秆——中空、笔直、截面齐整,是昨夜昭影用牙咬断的。
他指尖捻起灶膛余灰,混入一小撮梅核粉,再蘸了点唇边未擦净的桐油腥气,调成灰雾状的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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