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出青灰,双星亭的石阶上已铺开三口大铁锅。
陶昭明蹲在灶前添柴,火舌舔着锅底,腾起白雾。
他腕上还缠着那截青黄麦环,麦粒被体温煨得微软,像一枚尚未冷却的信标。
昨夜顾夜白的话仍在他耳中嗡鸣:“苏家遗粮”——不是托付,是交付;不是施舍,是投石。
他没问真假。
七岁那年他亲眼见过苏家粮仓门楣上悬的铜牌:赤髓麦纹,阴刻“癸亥冬赈”四字,底下一行小楷,“籽不欺民,粟不藏奸”。
如今那铜牌早熔作废铁,可麦环还在他腕上,沉甸甸地硌着骨头。
粥开了。
米香混着麸皮焦气漫开,粗陶碗里浮着几粒褐黄麦仁——瘪、皱、边缘微裂,正是顾夜白亲手交来的那一袋“劣麦”。
陶昭明舀粥时指尖微颤,却稳得惊人。
他将麦仁刻意拨进每第三碗,不多不少,像在布阵。
日头升至中天,粥摊前人渐稠。
农妇抱着孩子来讨一碗暖胃,老猎户拄拐讨两勺垫饥,连山外游方道士也驻足,眯眼盯着那几粒异色麦仁看了半晌,才接过碗,低声念了句“谢土”。
没人认得这是假货。
可有人认得它不该在此处。
第三日申时,一辆乌木独辕车停在亭外。
车上跳下个锦袍男子,腰悬玉珏,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袖口银线绣着半朵未绽的云纹——那是京中老字号“万丰栈”的暗记,专替六部采买边关军粮。
他只尝了一口粥,舌尖一触即收,随即掏出三锭雪花银,压在陶昭明手心:“余粮,全要。价翻三倍。”
陶昭明没接银,只掀开麻袋一角。
风卷过,沙粒簌簌滑落,在青石板上拖出细痕,像干涸的血丝。
锦袍男子瞳孔一缩,俯身捻起一粒麦,凑近鼻端。
他没闻到松脂香,没嗅见梅核粉的冷韵,只有陈年麸皮与劣质黏土的浊气——十足的赝品。
可正因太假,才不像假。
他笑了,笑得极轻,极冷:“好粮。”
当夜,夜粥郎便动身了。
他没骑马,只掮着空担,踏雪而行。
三十里路,他数了七百二十三步,每一步都踩在那人车辙最深的印痕上。
驿站灯影晃动时,他蹲在槽边,将一把浸过梅汁的麦麸撒进草料堆。
汁液遇水即融,渗入麦壳纹理,马匹食后,蹄印若遇湿气,便会泛出淡红——如旧伤渗血,雨天尤烈。
他没跟车。他知道,车不会走远。
真正的饵,从来不在车上,而在土里。
三日后,春汛将至未至,义冢坡新立界桩。
顾夜白一身粗布短打,肩扛铁锹,身后跟着陶昭明与昭影。
村中老者执香祷告,孩童绕桩撒豆,锣鼓声震得枯枝簌簌落雪。
顾夜白接过那袋劣麦,当众倾入桩坑。
麦粒滚落泥中,沙尘飞扬,他抬手覆土,动作沉缓如葬。
“此乃谢土之种。”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鼓点,“埋于坤位,镇邪祟,安亡魂。若有贪心者掘取盗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必遭天谴。”
话音落,他直起身,拍净手掌泥灰,转身便走。
没人留意他右脚靴底,悄悄碾过一粒未埋尽的麦仁——那粒壳已微绽,露出内里一点暗红蜡封弧度,正对着坡顶断崖方向。
当晚,风势陡转。
云层低垂如墨,压得山脊发闷。
远处雷声隐隐,似有千军踏鼓,由远及近,又缓缓退去。
义冢坡上,新土未干,界桩笔直,像一根钉入大地的骨刺。
顾夜白站在坡顶老梅树后,黑衣融于夜色,孤辰剑未出鞘,只以草绳缚于背后。
他指尖捻着半片枯叶,叶脉早已干裂,可叶尖还凝着一滴将坠未坠的露水——澄澈、冰冷,映着天边最后一缕残光。
风忽然停了。
不是缓,是骤然抽空。
连虫鸣都断了。
他缓缓抬眼,望向山下官道。
那里,一片浓黑。
可黑得不对。
黑得太整,太静,像一块被剪下的夜布,正沿着路沿无声滑来。
马蹄声没有响起。
但顾夜白听见了。
不是蹄铁叩地,是车轴微响——青帷马车特有的桐油浸轴声,低哑、滞涩,仿佛三年未曾上油,却偏偏压着节拍,一寸寸,碾过冻土。
他屏息。
指尖那滴露水,终于坠下。
无声无息,砸在枯叶上,碎成七点微光。
坡下,界桩静立。
新土微潮。
而风,再没回来。暴雨来了。
不是倾盆,是撕裂——天幕被谁豁开一道口子,黑云倒灌而下,雨箭斜刺如万弩齐发,抽在山脊、砸在冻土、溅起浑浊白沫。
义冢坡上新埋的界桩在雨帘中浮沉,像一截将沉未沉的脊骨。
顾夜白仍立于老梅树后。
雨水顺着他额角滑入鬓边,浸透黑衣,却未打湿他眼底半分。
他右肩微沉,草绳缚着的孤辰剑鞘正抵着肩胛骨,冷硬如旧时刑部铁枷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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