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那星余火明明灭灭,像只半睁的眼睛。
顾夜白蹲在灶口,没添柴,也没拨灰。
他只是盯着那枚湿冷泥棺——青黑冻土捏的,沉甸甸,带着义冢坡下七年前未散尽的灰气。
泥壳边缘微厚,指腹一按,便知中空。
他指尖缓缓摩挲棺底“摘星”二字,刻痕深浅如旧日刀锋游走于松烟纸上,力透三分,收势藏韧。
不是匠人手笔,是刑狱司“刻阴吏”的惯用法——专雕伪证、代拟供状、封缄死档的人。
他忽然起身,取来陶罐,舀半勺清水,又从墙角麻袋里抓出一把赤髓麦仁,碾碎,混水调成稠浆。
不加胶,不加矾,只以麦汁为引,将泥棺周身细细刷过一层淡红浆液。
火舌尚未舔上,热气已先蒸腾而起,泥胎表层开始泛白、绷紧,细纹如蛛网般悄然爬开。
昭影就坐在灶台边的小凳子上,小腿悬空,晃着脚丫。
她没说话,只把母亲留下的皮影箱抱在膝头,掀开盖子,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傀儡小人——竹骨纸面,眉目模糊,衣襟却用金线绣着半朵未绽云纹。
她低头,用一根新削的麦秆穿进傀儡腰眼,轻轻一挑,小人便立在了灶沿上。
“爹,”她仰起脸,睫毛还沾着晨雾未干的水汽,“娘说,泥人不问路,路自会来找它。”
顾夜白没应声,只将泥棺移近火口三寸。
热浪扑面,泥壳“咔”地一声轻响,裂开第一道缝。
夜粥郎端着空粥桶进来时,正看见那道裂缝里渗出一点蜜蜡般的暗黄——不是油,是蜂蜡。
他脚步一顿,喉结狠狠一滚,脸色霎时褪尽血色。
顾夜白伸手,指甲沿着裂痕一剥。
泥壳簌簌剥落,露出内里一枚拇指大小的蜡丸。
他指尖一捻,蜡软而不融,却脆如薄冰。
稍一用力,“啪”地轻响,蜡丸裂开,里面静静卧着半枚朱砂印——缺了一角,印文却清晰如刀刻:刑狱司·癸亥。
夜粥郎一步抢上前,手指发颤,几乎要触到那朱砂印上未干的凝痕。
他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青砖:“此印……只用于死刑密档封缄。当年苏家案卷十七箱,每箱三重锁、双封印,最里一层……就是它。”
话音未落,灶膛里那星余火猛地一跳,映得他眼底血丝密布。
顾夜白却已收回手。
他没看印,只望着昭影膝头那个傀儡小人,忽然道:“演一出《泥人问路》。”
昭影点头,麦秆一挑,小人便踮脚转了个圈。
她清亮的声音在灶房里响起,不似孩童嬉戏,倒像庙堂唱本:“泥人儿,泥人儿,三更不睡等天明;摘星楼,烧文书,灰里埋种三年生;龙鳞掉进麦缸里,换得新种满田青……”
窗外,几个扒着门缝偷看的孩童早已笑作一团,拍手跟念:“摘星楼烧文书!龙鳞换麦种!”
笑声如风,刮过村巷,钻进茶寮、飘进祠堂、蹭着狗尾巴草尖一路往村口去。
不到半日,村口糖画摊前,那锦袍“京商”又来了。
他蹲在柳树荫下,铜勺搅着琥珀色糖浆,耳朵却绷得笔直,连糖画龙须弯了几道弧都未抬眼——只听那些孩子追着喊:“龙鳞换麦种!龙鳞换麦种!”
夜粥郎提着粥桶路过时,袖口一垂,指尖在那人粗陶碗底飞快一抹。
梅核粉极细,无色无味,遇汗则显淡红,遇湿土则沁入肌理,三日不褪。
那人离村时擦了三次汗,左手袖口内侧,赫然浮出一道淡如胭脂的红痕——正是义冢坡新翻冻土浸染之色。
顾夜白站在田埂尽头,远远望着那抹红痕随马车消失在官道拐角。
他指尖捻着一粒刚碾开的赤髓麦仁,红得灼目,壳缝里渗出一点朱砂似的汁液。
他转身回屋,推开蒙尘的村塾旧门。
案头堆着几叠废纸账本,墨迹斑驳,字迹潦草。
他抽出一支秃笔,取来新磨的浓墨,又从灶膛灰里舀出一小勺温热米汤,缓缓注入砚池。
墨色渐稠,泛出幽微褐光。
他蘸墨落笔,第一行写的是“癸亥冬赈”,第二行却将“谢珩”二字,改作“谢蘅”——同音,错字,墨迹深浅不一,仿佛抄写之人昏聩手抖。
昭影抱着皮影箱站在门边,仰头看他。
顾夜白没回头,只将写好的一页轻轻吹干,纸页微潮,墨色沉得发暗。
他搁下笔,低声说:“明日,把这些‘错本’,一页一页,塞进各家窗缝。”夜色如墨,沉得能拧出水来。
村塾旧屋漏风,窗纸破了三处,月光斜切进来,在案头堆叠的废账本上划出几道惨白刀锋。
顾夜白坐在灯影最暗处,脊背挺直如未出鞘的孤辰剑——不靠椅背,不倚桌沿,整个人像一截被钉进地里的铁桩。
他左手按着一页泛黄账纸,右手执秃笔,笔尖悬停半寸,墨滴将坠未坠,在“谢珩”二字上方微微颤动。
不是犹豫。是算。
米汤入墨,稠而不滞,褐中透青,干后墨色沉哑,似陈年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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