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得不像火。
是活的。
橘红的舌舔上驿站屋脊时,瓦片噼啪爆裂,不是碎,是炸——像被攥紧又骤然松开的拳头。
浓烟不是升腾,是扑!
裹着焦木腥气、马粪酸臭、还有一丝极淡极冷的硝石味,直灌进人鼻腔深处,呛得人眼眶发辣,喉头发紧。
村口炸了锅。
妇人尖叫着把孩子往怀里死命搂,襁褓都歪了;老人抄起门闩就往火场冲,脚下一滑,摔在泥水里,手还在往前扒拉;狗疯了似的狂吠,尾巴夹得只剩一截秃毛,绕着火光打转,呜呜咽咽,像在哭丧。
可顾夜白没动。
他站在老槐树七步之外,粗布短褐被热风掀得贴在背上,勾出肩胛骨凌厉的轮廓。
左手指节绷得发白,却不是握拳,而是虚拢着,掌心朝下,仿佛托着一捧将坠未坠的灰。
风卷着火星扑来,燎焦了他额角一缕碎发。
他闭了眼。
不是怕,是听。
听火里有没有刀出鞘的锐响,听瓦砾堆下有没有铁匣刮地的闷音,听……那枚铜哨,在三年前苏家粮队离开那夜,被他亲手埋进树根最深那道裂口时,泥土沉落的微响。
三步。
他迈出去,鞋底碾过半焦的枯草,发出细微的“咔”声。
五步。
槐树影子已吞掉他半只脚,墨黑如刀锋,割开火光与人声的混沌。
七步。
他蹲下。
指尖插入树根旁松软的焦土,不刨,不挖,只顺着那道旧痕往里一探——土凉,底下硬。
铜哨在。
黄铜已氧化成青灰,双星刻痕却被摩挲得温润发亮,哨孔内壁,真有麦粉。
他拔出来,没擦,直接凑到唇边。
没有蓄力,没有提气。
只是轻轻一吹。
“哔——哔——哔——呜——”
三短一长。
哨音不高,甚至有些哑,像枯枝折断的脆响,却像一根冰线,猝然绷紧,刺穿所有喧嚣。
火场方向,正抡着水桶砸向火墙的老陶头孙子猛地顿住——水桶脱手,“哐当”砸在青石上,水泼了一地。
他仰头,望向槐树方向,瞳孔骤缩,随即转身,一把拽下腰间桐油麻绳,反手缠上手腕三圈!
祠堂侧门“吱呀”弹开,七八条黑影猫腰闪出,足尖点地无声;粮仓顶上稻草簌簌一抖,两道身影从檐角翻下,落地如狸猫;桥墩后更绝——四五个赤脚汉子从石缝里钻出来,裤腿还沾着湿泥,手里却已抄起浸油的火把与削尖的竹矛。
三路,无声合围。
驿站后巷,狗洞。
赵秉德是从马厩钻出来的。
浑身湿透,棉被吸饱了水,沉得拖地,一边跑一边往下滴黑水。
他左手死死箍着怀中那只铁匣,右手指甲抠进匣角“狱”字暗纹里,指腹磨出血丝都浑然不觉。
他不敢回头。
可就在他弓身欲跃过矮墙的刹那——
“咕——咕——咕——啊——!”
夜枭啼。
不是真鸟叫。
是竹哨。
清、冷、带钩,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颤,像把小刀,精准剐着他耳膜里那根最细的筋。
他猛地刹步,脖子僵硬地拧过去。
草垛顶上,昭影站着。
六岁,赤脚,裙摆被风吹得猎猎翻飞,像一面小小的、燃烧的旗。
她手里举着一根新削的麦秆,哨孔抵唇,小脸绷得发白,睫毛颤得厉害,可那双眼睛——黑得不见底,亮得瘆人。
她身后,十四个孩子不知何时已手拉着手,围成一个不大的圈,正踮脚,齐声唱:
“桥板一响,鬼门开——”
稚嫩嗓音撞上火光,竟不散,反而凝成一线,直直钉进赵秉德耳中。
他膝盖一软。
不是被吓的。
是胃里猛地一绞,酸水上涌,喉头灼烧,眼前发黑——癸亥年冬,摘星楼焚档井口翻腾的黑烟、苏家女眷被押赴刑场时绣鞋上未干的雪水、还有那夜他亲手将半枚朱砂印按进泥棺盖时,指尖触到的、尸骸未冷的余温……
“呃……呕——”
他跪在泥里,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腥味冲上鼻腔。
就在这时,风忽然停了。
火光一条。
树影边缘,一个人影缓步而来。
布衣,赤脚,肩上搭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巾,手里提着一坛酒。
泥封完好,釉色温润,坛身还沾着地窖深处带出的潮气。
他停在赵秉德面前三步远,垂眸看着那人跪在泥水里的背影,看着他怀中那只铁匣,看着他袖口内侧那抹被汗水洇得发暗的淡红。
顾夜白没说话。
只是将酒坛轻轻放在赵秉德膝前的泥地上。
坛底磕在湿土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酒未启封。
可那坛沿上,一点暗红酒渍,正缓缓沁出——像一道刚结痂的旧伤,正无声渗血。
火光在顾夜白眼底跳动,像两簇不肯熄灭的幽蓝鬼火。
他没看赵秉德惨白扭曲的脸,只盯着那坛酒——釉色温润如旧时苏家地窖里封存的春酿,泥封完整,却在坛颈处洇开一圈极淡的褐痕,似血,似锈,更像三年前龙鳞麦穗被烈火舔舐后渗出的最后一滴浆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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