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山堆起时,天刚破晓。
不是人推的,是风推的——风从断桥方向来,裹着昨夜未散的纸灰与麦香,卷着漏袋里簌簌而下的龙鳞麦粒,一层层叠上去,越堆越高,越压越实。
金灿灿的麦子在初阳下泛着青铜色的光,像熔化的铜汁凝成山脊;三百二十七根竹签斜插其间,每根签上墨书一名死者姓名,字迹深浅不一,有孩童歪扭的笔画,也有老人颤抖的枯钩,风过时簌簌轻响,如低语,如抽泣,如三百年未闭的喉。
村口那片荒地,一夜之间成了活祭坛。
周砚被两名青壮架着拖来时,双腿早已软得不成形。
铁链早被卸了,可膝盖骨还在打颤,仿佛那晚祠堂地砖缝里钉进去的不是铁,是他三十年脊梁的铆钉。
他被按跪在麦山前,黄泥混着麦芒糊了半张脸,发髻散开,灰白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像一张被撕开又胡乱糊回去的旧榜文。
没人说话。
连哭声都压着——流民们静立如碑,粗布衣襟被风吹得贴在嶙峋肋骨上,眼窝深陷,却亮得吓人。
他们不看周砚,只盯着麦山,盯着那随风微晃的竹签,盯着麦粒缝隙里偶尔露出的一角褪色布头——那是癸亥年苏家赈粮袋的麻边,还带着火场熏出的焦痕。
“大人。”苏锦瑟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一枚枚冷玉落进瓷盘,“您当年经手焚船案、查抄义仓、督运赈粮……这麦山里,哪一袋封口绳结,是您亲手系上的?”
话音未落,老陶头孙子已捧来一只竹筐,里面静静躺着七只残破酒坛碎片,釉色斑驳,边缘锋利如刀。
他蹲下身,指尖蘸了点桥缝渗出的血泥,在麦山基座第一层麦粒间嵌入一片碎陶——陶面朝外,裂纹天然成势,再嵌第二片、第三片……七片拼合,日光一照,赫然是个“冤”字,朱砂未干,墨痕未冷,灼灼刺目,直烧进人眼底。
周砚喉头一滚,想吐,却只呕出一口带腥气的唾沫。
就在这时,顾夜白走了过来。
他没穿剑,没佩刀,只一身洗得发白的粗麻衣,赤足踩在麦粒上,脚底沾满金粉似的碎芒。
他停在周砚面前,弯腰,从旁人手中接过一把黑柄铁锹——锹刃磨得极亮,映得出人扭曲的眉眼。
“大人若觉冤枉,”他声音低沉,却无半分讥诮,像山涧石底涌出的水,“可自行掘开麦山验看。”
四周死寂。
连风都顿了半息。
周砚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锹柄。
可那锹太沉,太亮,太近——近得他能看清刃口上一道细微的划痕,像一道陈年旧疤,也像一道未愈的誓约。
他接了。
不是因为信自己清白,而是因为不敢不接。
铁锹入麦,发出沉闷的“噗”声,像扎进一具温热的胸膛。
麦粒哗啦滑落,露出底下暗红的土层。
他挥锹,再挥,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狠,指甲翻裂,虎口崩血,血混着麦粉糊在锹柄上,黏腻滚烫。
第三锹下去,铲尖“铛”一声撞上硬物。
不是棺木。
是朽木,是腐钉,是三十年深埋的恨意。
他疯了一样扒开浮麦与湿土,终于,一具半塌的黑棺露了出来——棺盖早已朽烂,仅余半截棺身,内里空荡,唯有一叠泛黄账册,用油纸层层裹着,最上一页被潮气洇开,墨迹晕染如泪,却仍可辨出几个字:“刑狱司·癸亥年冬·赈粮出入折”。
他伸手去抓。
指尖刚触到纸角,忽听身后一声压抑的哽咽。
一个佝偻老者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麦堆上,麦粒飞溅:“周大人……小的……小的当年是西门驿差役!您亲口下令,把冻僵的灾民拖进枯井活埋……说‘省粮、省棺、省哭声’……小的……小的亲眼见您用火把燎了苏家粮仓门楣上的‘义’字……”
话音未落,又有两人膝行而出,额头抵地,声音嘶哑:“我兄弟……是您指派的押粮校尉……账册上‘损耗’二字,是您朱笔圈改……实为倒卖军粮换银买官!”
麦山无声。
可那三百二十七根竹签,忽然齐齐震了一下。
周砚僵在原地,手还悬在账册上方,指尖离纸只半寸。
风掠过麦山,吹动他散乱的鬓发,也吹开他胸前半幅撕裂的官袍——露出心口一块溃烂的旧疤,皮肉翻卷,墨色深褐,隐隐透出反写的“苏”字轮廓,边缘早已溃烂发黑,像一滴凝固三十年、再也化不开的毒血。
周砚喉头一哽,不是哭,不是喘,是某种被活生生撬开颅骨、灌进三十年锈蚀铁砂的窒息。
他忽然仰头——不是望天,而是死死盯住麦山顶端那三百二十七根竹签中最高的一支,上面墨书“苏氏锦瑟·癸亥年冬·未冠”。
然后,他笑了。
不是癫狂,不是崩溃,是三十年压在舌底、碾在齿缝、熬在骨髓里的笑,终于冲破溃烂的喉管,炸成一声嘶哑如裂帛的狂啸!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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