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城南的暮色如墨,西军大营的灯火循着山势次第燃起。
橘黄的光晕在旷野上铺开,将帐前那面“费”字千总大旗映得格外醒目。
帐内,费书瑜身着染血的玄色罩甲,指尖摩挲着案上那卷泛黄的军功策,目光却被上面密密麻麻划着的红圈刺得生疼。
每一个红圈,都代表着一个永远无法归队的名字,那些曾与他在三边风沙中同饮一瓢水、在演武场并肩挥戈的弟兄,如今只剩这冰冷的笔墨印记。
“惨胜如败,惨胜如败啊!”
他重重一拳捶在案上,瓷碗里的残茶应声溅出,在军功策上晕开点点墨痕,与那些红圈交织在一起,宛如凝血。
这声长叹带着穿透帐幕的疲惫与沉重,像是从肺腑深处碾磨而出,混着帐外隐约的伤兵呻吟,更添几分苍凉。
费书瑜自束发从戎,在延绥边镇摸爬滚打已有五年。
刚入伍时,听老卒们讲过太多百战老将的故事:那些人一生戎马,斩过虏首、守过孤城,历遍大小百余战,却在暮年宁可漂泊他乡,也不愿踏足故土半步。
从前在三边与套虏周旋感触不深,他只当是老将们功成名就后的矫情——得胜还乡,本该是高头大马、锣鼓喧天,是父老乡亲夹道相迎、捧酒敬英雄,何来不愿归乡的道理?
直到此番随西军驰援畿辅,与东虏八旗在滦河谷血战一场,他才真正读懂了那些故事背后的锥心之痛。
费书瑜闭上眼,仿佛已看见归乡路上的场景——那些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孩童,会争先恐后地围上来。
他们眼中没有崇敬,只有血泪交织的质问:“将军,我的儿呢?”
“你带出去的乡党子弟,为何独独你回来了?”
三天前的滦河谷,至今仍是他梦魇中的修罗场。
后金八旗的护军摆牙喇如黑云压境,马蹄踏碎山石,扬尘蔽日;
蒙汉仆从军的呐喊震彻山谷,弯刀映着日光,闪着噬人的寒光。
西军将士凭着一股死战不退的血气,先是依托河谷地形硬生生抗住了后金三个时辰的猛攻,其后又在辽镇曹文诏的援军配合大败阿巴泰斩首数千。
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古训,终究没能逃过。
整个西军战死、重伤者达数百之众,轻伤者更是近半数,几乎人人带伤,营中随处可见包扎着布条的士卒。
而他费书瑜麾下的中部马步兵,战兵总数不过八百,此番竟战死八十七人,重伤二十四人,轻伤一百二十一人——伤亡已然超过三成。
这些弟兄,多是他亲手挑选、亲自训练的骨干。
两年来,他们在三边的寒夜里一起练刀,在戈壁的烈日下一起驯马,受伤时互相包扎,得胜时共饮庆功酒。
可滦河谷一场血战,便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日。
“东虏此番入侵,不知还要折损多少弟兄……”费书瑜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指腹传来的温热触感,却压不住心中的沉重。
那重量,像是压了一块来自滦河谷的冻土,冰冷而坚硬。
他深知,这大明的江山早已风雨飘摇:北方数省大旱连年,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乱民四起;
关外的后金又虎视眈眈,如附骨之疽,时时觊觎着关内的土地与子民。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三短一长,是家丁的暗号。
赵二宝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透过帐帘传了进来:“千总,李掌号来了。”
帐帘被轻轻卷起,一股带着夜露的寒气涌入,瞬间吹散了帐内的烛烟。
马司掌号李从治身形挺拔地闪身进来,腰间的号角随着动作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与他肃然的神色形成鲜明对比。
他微微躬身,双手抱拳:“千总,张士英被押到了。”
费书瑜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起身合上军功策,那卷写满鲜血与伤痛的文书,被他轻轻压在案角的镇纸之下,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隔绝那些沉重的记忆。
“嗯,去看看。”
他沉声道,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丝难掩的探究。
这个张士英,正是滦河谷一战中,让他耿耿于怀的那个人。
当日滦河谷激战正酣,后金贝勒萨哈廉被他麾下马司精锐围住。
眼看就要被斩于阵前,正是这个张士英,率领一队死士悍不畏死,硬生生从包围圈中撕开一道口子,将萨哈廉救了出去。
后来在遵化南郊,将爷费书谨率领家丁骁骑追击,张士英为了掩护萨哈廉脱身,竟亲自殿后,死战至力竭才被生擒。
费书瑜一直想不通,一个汉人,为何会对后金如此忠心耿耿?
要知道,此时不过是崇祯三年,并非后来那民不聊生、天下大乱的崇祯十三年。
大明开国近三百年,虽如今略显颓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后金所占之地不过弹丸,国力与大明相比,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后金除了那几万能征善战的八旗女真铁骑,还有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