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佟正则和薛文质寸步不让的两相对峙间,屋子周围的邻里乡亲都陆陆续续地起了懒睡,趿着踢踢踏踏的脚,扬起半天空的黄土,伸长了颈项,混眼珠子四下乱瞟地在院门前两三簇拥着走过。
佟正钊做了两辈子良善的体面人,一辈子就怕眼前这一大片沾着泥巴的脚。
他眼瞧着那些腿脚在自家院门前进进退退,一会东、一会西,看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忙一把伸出了手,不由分说地将薛文质拉进了门内,“嘭”地一声合上了院扉。
“薛兄有甚么事儿,先进来再细说。”
佟正钊温声调停道,
“我三弟不是外人。”
薛文质低着头挣开了佟正钊的手,“啪啪”地拍着外头罩着的那件青色氅衣,好像怕佟正钊不仔细弄皱了他的衣服似的。
佟正则在一旁冷眼看着,见薛文质低头不语,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二哥,他还能有甚么事儿,八成是都给我说中了,这会儿现编也编不出一件要紧事儿了。”
佟正钊顿时有些尴尬,他支吾了一会儿,方给薛文质寻了个借口道,
“……薛兄一大早来访,总得喝口水再走罢。”
这话便是打发佟正则回避一二的意思了。
佟正则却抄着手,立在原地,毫无去厨房“倒水”的迹象,
“荒年呀,二哥。”
佟正则面无表情地道,
“咱这儿井深,天一旱,井就只剩牛眼大了,打桶水老费力气了,一口水也是金贵着呢。”
佟正钊愈发尴尬,
“行,行,你歇着罢,我去绞水。”
说罢,佟正钊拔腿就往井泉走去。
不料他这一活动,薛文质和佟正则反一前一后地跟了过来。
三人行至井泉边,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薛文质朝井里瞥了一眼,终于开口道,
“这儿的井原来这么深。”
佟正则淡淡道,
“深着哩。”
薛文质又打量了那井泉一会儿,道,
“看来用这里的井打水必须得会摇辘轳。”
佟正则回道,
“那是。”
薛文质抬起头对佟正钊道,
“真这么费力,佟兄就不必特地为我打水了,我在辽东行军的时候,那能给人喝上的一口水也是金贵得很,就怕鞑子往井里投毒。”
佟正钊依旧挺尴尬地笑了一下,干巴巴地回道,
“鞑子那么坏呀。”
薛文质点了下头,道,
“鞑子是坏,可鞑子坏归坏,他们再坏,毒的也是外人,对看不顺眼的自己人,却是光明正大地宣战、光明正大地复仇、光明正大地打上一仗。”
佟正钊笑了笑,道,
“我明白,薛兄现下离了辽东,不敢再光明正大地打人,自然不可能像鞑子一样坏了。”
薛文质作了一揖,道,
“佟兄通达。”
佟正则冷冷道,
“二哥,你别听他在这儿装模作样,现在府城里到处贴满了大字榜文,指名道姓地要抓白莲教徒。”
“没二哥你在腊月二十三的时候,饭也赶不及吃上一口地向二叔替他求情,他能那么快地被放出来?”
“说句难听的,二叔就是将他治死在牢里,回头一开衙,向上头报一个‘白莲邪教徒乱民伏诛’的罪状,那薛姑娘就是有冤也没处喊,还轮得着他在这里同咱们打机锋吗?”
薛文质斜了佟正则一眼,道,
“你二叔好大本事,一个疑犯的罪名也能由他乱改?”
佟正则冷笑道,
“你爱信不信,牢里治死人的手段可多着呢,你方才一进来就对我二哥道‘救命之恩’,想来也早尝过那牢狱里的滋味儿了罢。”
“我告诉你,你别仗着自己曾经是戚家军的丘八就对我二哥摆甚么高架子,我二叔没按你一个‘白莲教’的帽子那算是吃了亏了。”
“现在官老爷们正为遍地的流民贼盗头疼着呢,治你一个就能算一份功劳,我二叔在新岁开衙前纵了你去,那是丢了一份功劳、少了一次在官老爷面前露脸的机会,你可别不识好歹。”
薛文质睨了他一眼,显然仍是不信,
“一会儿说‘白莲教徒’,一会儿又说‘流民贼盗’,这罪名尚且不清,怎地就急着向上头报功了?难道这西安府的官员都不怕抚按官纠劾吗?”
佟正则“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回道,
“这罪名清不清的有甚么要紧,只要你扰乱了地方治安,在上头的官老爷们,乃至皇帝眼里,你根本就同白莲教徒和流民贼盗没甚么区别。”
“皇帝最怕的是地方不安,百姓骚乱,为了地方安宁,多你一桩冤案有甚么了不起?咱们大明为了天下安定,从太祖爷开始就治了不知多少桩冤案。”
“只要西安府不出岔子,贼盗流民没有聚众闹事,你就是冤死在了牢里,于整个大明天下也无足轻重。”
“这回你是侥幸遇着我二哥人好心善,肯帮你一次忙,倘或换作了别处,定然先使手段弄残了你,强占了你那小妹去,尔后再将你作‘聚众闹事’处置,保管教你连哭都哭不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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