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中一时静默了下来,只有殿角的蓝色琉璃釉竹节冰箱中的冰凌正发出缓慢融化时的滴水声。
那声音极轻极轻,又被封闭在华贵的箱节之中,几乎细微到几不可闻。
少顷,王锡爵开口道,
“臣记得,万历十三年五月时,户部浙江司署员外郎事主事闻道立尝有题奏,言及皇上已正张居正之罪,逐张居正之党,然其老母已是就木之年,罹其忧苦,恐所给田产不足以养生送死……”
万历帝淡淡地打断道,
“确是这封奏疏,当时题奏的是《旱陈三事》。”
王锡爵闭上了口。
万历帝继续道,
“疏中题奏‘三事’,朕尚且记得,一曰法祖宗之制,以勤召对;二曰推蠲赈之仁,以议大工;其三则是广钦恤之恩,以一法纪。”
万历帝说这话时,殿内比方才更静了,好像连冰箱里冰块融化的声音都停止了。
万历帝看向殿中默不作声地三位辅臣道,
“赈灾的事,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几条,卿等便不必再向朕多复述一遍了。”
许国忙道,
“皇上之仁,无不覆施,臣近见礼部题奉,先前圣谕施药以救京师灾疫,已于五城开局按病依方散药,使疲癃之民,悉蒙再造之赐。”
“即今疫渐消减,人遂安宁,化愁叹为讴歌,易扎瘥为仁寿,不惟病惫瞻依,实是蒸黎感悦。”
万历帝这才和缓了脸色,道,
“天地生成之仁,无过于此。”
许国接着道,
“皇上仁德,不但使贫民得生,且于平民之家更益普济此,只是臣近又见户科右给事中胡汝宁题奏,京师民贫财尽有二大害,一曰知县差役,倾破民家,二曰贵戚铺行,侵夺民利……”
万历帝打断道,
“内府库局铺垫等项屡经酌议,已然裁减监收部官及贵戚家铺,若果有专利害民者,自当依律究治,户科给事中何不指名来奏,却只含糊建白?”
申时行趁势开口道,
“前日发下文书,内有工科题请停减增织一本,该文书官刘成口传圣旨,‘如今三宫及各项赏赐、外夷求讨,俱不足用,织造虽多,原着陆续织进,不是一时就完的,令臣等拟票,钦此’。”
“先该内库题派急缺段疋,臣等未查数目多寡,已遵谕票拟发行,今将该科本及复看详,始知派数甚多,为费甚钜,科臣所言,关系国计民生甚切。”
“臣等忝备弼臣,亦同有为国为民之责者,若知其言之可从而不为皇上明之,是不忠也,故敢不避烦渎,冒昧进言。”
万历帝神色冷淡,
“朕记得今年六月时,朝鲜国王李昖以前陪臣南馆失火,及方物失盗遣官赴京,陈情谢罪,朕为嘉其忠慎,还命写敕奖谕,赏其大红紵丝蟒衣与一袭彩叚四表里呢。”
申时行继续道,
“臣等查得,累朝定制,岁造段疋不过三万余疋,上用赏赐俱在其中,虽有急缺题派,不过间一举行,未有如近年之频数者。”
“前此各部钱粮颇有赢余,各处库藏颇可搜括,亦未如近年之匮乏者。”
“今前项织造至十二万有余,费以数十万计,欲取之户部,则户部之岁出已多,欲取之工部,则工部之兴作方急,欲派之民间,则饥寒困苦难以复加,欲括之府库,则十处九空,无从挪借。”
“且前此御前织造,尚无完期,提督内臣尚未复命,又加以此项织造,纵明旨严切,地方必不能供,纵宽展期限,有司必不能办,是诏令焉空言,而上供无实用也。”
“故臣等亦以裁减数目为便,查得万历四年题派,该科臣有言,奉旨减去三分之一,万历七年题派,又以科臣言奉旨减半织造。”
“伏望皇上深惟邦本,俯察迩言,念民穷财尽之时,当未保国恤民之计,特霈德音,大加减省,一以昭受言之美,一以弘惠下之仁,如此则宗社幸甚,臣等不胜激切恳祈之至。”
万历帝的脸色晦暗不明。
王锡爵赶紧又把张居正推出来救场,
“臣近见户部覆礼科左给事中袁国臣等题条鞭之法,有司分外又行增派,扰民殊甚,宜行各抚按查验。”
“除小民相安外,或有未便于民,中间应增应减,酌议妥当,务求官民两便。”
万历帝微一点头,道,
“各处编审粮差,于条鞭之外重派里甲,系有司任情坏法,扰害小民,着抚按官严行禁约,着实参治,不许姑息纵容。”
说罢,万历帝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
“卿等每说财匮民穷,朕非不轸恤,但近来三宫岁用及赏赐等项不数,织造委非得已,着查照原题减三分之一派造,合用钱粮,工部从长计议,毋得困累小民。”
“朕去年见吏部尚书杨巍等题,去年抚按官奉旨将不职有司量行议处,至今未到,合无再行?”
“抚按官应督令该道,亲诣所属州县,考核掌印,正官其于一切荒政,究竟能否修举?”
“如有年力衰颓,才识昏暗,及恣肆怠缓,不恤民瘼者,或休致调简,从实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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