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失仪，竟耽误了陛下查办正事。”王皇后适时止住了哭，起身先行告退：“请陛下容许臣妾去后面更衣，齐整妆容再来面圣。”
皇帝挥手允准，绣雪扶着王皇后退下，孙连翘也被华沐带出殿外，交给管事的嬷嬷领着去料理孙良人身后事。华公公再回来时，皇帝命令继续，华沐向人群中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老嬷嬷膝行上前，她们一个在掖庭当差，一个在永巷负责管教，聂华成和张越淫乱宫闱，最常下手的就是这两处，她们看在眼中，恨在心中，奈何人微言轻，根本无力反抗，稍有不慎甚至会被太监灭口。
嬷嬷们道，若非这次皇后娘娘处死了聂总管和张副总管，华公公说陛下要彻查，只怕她们熬到老死都无处伸冤。
“陛下圣明！娘娘圣明！奴婢受命掌管掖庭，掖庭之中，居住的都是未册封的良家子，每日不过操持针线、打扫庭院，良家子们安分守己，只盼有朝一日承蒙雨露天恩，光宗耀祖，可自数年前起，常有太监混迹掖庭，趁夜行不轨，老奴偶然发觉，竟被他们绑了手脚，丢在井边，威胁老奴若敢声张，必定取了老奴性命！”
掖庭的时嬷嬷说到激动处老泪纵横，她在后宫当差四十年，从先帝时就被分到掖庭，转眼青丝成白发，本该是宫中颇受尊重的老人儿，却因恪尽职守，无端遭受一群阉人折辱。
皇帝动容，让时嬷嬷起来说话，华沐亲自下场搀扶，时嬷嬷坐上一把铺了软垫的绣墩，继续将内情细细讲来。
原来最早开始，摸入掖庭作乱的太监是张越，他胆子还不够肥，只敢在走廊上色眯眯盯着来往的良家子，那时聂华成还是个杂役，而皇帝的口谕在十二监中悄然流传开，张越看出聂华成前途斐然，为了趁早拉拢，更为了有恃无恐，便将聂华成也带进掖庭，两个人偷摸猥亵过几个懦弱又无权势的良家子，见没有兴起风声，逐渐胆大，等到聂华成摇身一变，主事了司设监，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也彻底开始了掖庭中人的噩梦。
每到夜里，时嬷嬷常能听见良家子哭泣，第二日就能看到那个姑娘眼睛红肿如桃，浑身遍布淤青。老嬷嬷如何不恨得牙根发痒，数次想和阉人同归于尽，都被身边的小宫女拼命拦下，说嬷嬷好歹熬了大半辈子，何苦一时冲动，白白让恶人取了性命，不如忍辱含垢，且待苍天有眼。
“可是老天不开眼，老奴隐忍多年，只等来良家子们冷冰冰的尸首！”时嬷嬷剧烈咳起来，皇后忙令宫女奉上茶，老人家手不稳，险些摔倒：“多谢，多谢娘娘……咳咳……陛下，娘娘，宫中择选良家子，都是记录在册的，他们不能让大活人凭空消失，便伪装成失足落水，五年前，有位负责纺纱的良家子，复姓上官，就是被，十二监副总管，张越逼奸后，指使他的手下，太监李鸿泰！当着老奴的面，活活，推入井中，淹死的……”
纺纱女冤死，被打捞上来时已经不成人形，偏偏那时十二监一手遮天，负责处理此事的是张越，尸体发还本家，连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只用破草席卷着送出去，将宫里赏给纺纱女的烧埋银子也贪了。那是个贫苦人家出身的女孩，出生时门楣破落，等到豆蔻长成，爹娘也年事已高，倾尽全家之力送她入宫，本以为是个指望，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后来，时嬷嬷留心打听过，见到女儿凄惨死状，那家的老母亲活活哭瞎了眼睛，老父亲大受刺激，变得疯疯癫癫，精神恍惚，一下想不开，居然摸黑抱着刚出生的孙子投了河，整个最后家破人亡。
“上官家，最后只剩了……只剩了上官姑娘的哥哥，和一个瞎眼的老娘，儿媳妇刚生完孩子，月子里没调养好，在那之前也死了……临了儿，那个媳妇还盼着，小姑子能得盛宠，养活全家和孩子……”
时嬷嬷泣不成声，捂脸痛哭，在天颜前大肆失仪，却没有人责怪她，相反人人同情愤慨，张淑妃更是直言，就该将这群阉人都抓起来，凌迟以儆效尤，看以后谁还敢祸乱宫闱。
“如此人伦惨案，实在是闻所未闻，那家人到了阎罗殿，纵使阎王爷听了遭遇，也必然会为之动容。”张氏说着就心软起来，情不自禁眼角泛红，赶紧从袖中抽出帕子，颤抖着手臂擦拭泪光，起身跪倒：“臣妾不敢不报，时嬷嬷所说的这位上官姑娘，正是臣妾的同乡，当年她落井而死，引出全家悲剧，人人都以为是失足，臣妾也只能惋惜，今日才知都是人祸。可惜张越已死，臣妾跪求陛下开恩，鞭尸张越，处帮凶李鸿泰极刑！”
张淑妃在后宫日子过得优渥，却向来少言语，也从不求什么东西，今儿这样激动还算得上头一遭，足见奸人何等罪不容恕。王皇后对上官氏有印象，却不知她们有这段渊源，事情来得突然，皇后只好三缄其口，转脸看向皇帝，一切都交由天子决断。
崔贵妃也听得心惊肉跳，目光流转到三皇子身上，心中着实后怕，幸好皇帝不信任自己，那几年含章宫里外围得水泄不通，那些腌臜污秽的东西也就传不进去，母子两个才能置身事外，安然度日。
许是母子连心，凌亦珩下意识抬头，正与崔贵妃四目相对。看着母亲脸上的恐惧，他并非铁石心肠，微微点头向崔贵妃投去坚定的目光，让她不至于那么无助。皇宫从来不是干净的地方，三皇子对这句话的认知仅停留在嫔妃醋妒和手足相争之间，区区奴仆竟然掀起此等风浪，实在也令他震惊。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儿时，崔贵妃总说外面有豺狼，小小皇子懂事早，以为母亲说的是皇后和各宫争宠的女人，如今方知，这看似光鲜亮丽的皇宫，其实也是建造在人间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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