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说说笑笑,谈起国子监的往事,好似上辈子的事情一般。
“对了,你另外两个学生,一个升了从六品的布政司经历,一个在任上大有作为,据说已经收到一把万民伞。”
周庭芳叹气,“属于周庭芳的一生,也并非全然没有痕迹。”
“星火亦可燎原。”
“就是不知将来史书如何记录我这位女状元。”周庭芳脸上是释然的笑,“不过我已经做好准备。这时代重男轻女,没有适合女子建功立业的土壤,更不会允许一个飞扬张狂的女子存在。史书或许会将我的痕迹全部抹去,也或许给我留下一行字,让我做开古万世的第一人。”
“不过——”周庭芳转而一笑,目光飘忽。
小娘子声音轻轻的。
飘荡在寂寞的寒凉春夜里。
犹如游离在异世的一抹幽魂。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沈知听出她言语之间的荒凉。
他觉得奇怪。
周庭芳明明年纪不大,为何言谈总是显得苍老?
好似千帆过尽,独钓寒江。
每每这种时候,他都觉得离她很远。
即使那小娘子此刻就站在他的身边。
很快,两个人坐着马车到了西边的监牢。
夜深人静,此处关押的又全是重犯,可沈知银钱开路,夜浓之时大门依然为她打开。
沈知从马车内取出一顶薄纱帷幕,如此刚好遮住她的面容。
“你如今已不是周庭芳,谨慎些。”
周庭芳自然明白沈知的意思。
今日白日,三司会审刚洗清了她和沈知的嫌疑,如今却大半夜的在沈知的陪同下去探望周家人。
即使眼下真相水落石出,可她还是不想授人以柄。
“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一个人进去便可。”
沈知略一思索,指了指旁边的一颗歪脖子树,“我在树下等你。”
周庭芳独身进入。
常乐在前面带路。
很快,常乐带着她从僻静的侧门入内,和守夜的衙役嘀咕了几句,又塞给他一些银子,那衙役眉开眼笑的接过,随后朝她行礼,“贵人,今日这案子轰动大街小巷,这会子还有无数人盯着呢。您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可别为难小的。”
“自然不会。多谢小哥。”
说话的那贵人衣着不显,又着帷幕,整个人被白色薄纱从头遮蔽到脚,完全看不真切她的脸。
可深夜来探监,出手又如此大方,自然是大有来头。
那衙役早已干惯了这样的事。
做夜勾当的,哪里敢多问多说。衙役收了银子便让开路。
顺着阴冷冗长的甬道往前走,入目所及,皆是昏暗。
大牢里的气味阴冷、潮湿、腐臭。
偶有老鼠“吱吱吱”的乱叫,成群结队的从旁边角落里飞速而过。
常乐指着最里面逼仄的牢房说道:“那便是周修远的监牢。周春来和赵氏在另一侧。”
“好。你在这里等我。”
周庭芳抬脚,往前走去。
湿冷的风轻轻拂过面纱,她只闻见一股腐臭的气息,地面的血水没有洗干净,有的已经干涸形成暗黑色的凝块,有的还散发着浓郁的血臭,一间狭小阴暗的牢狱里,她看见身着囚服的周修远。
她停下脚步。
隔着栏杆打量他。
周修远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将头埋进双腿之间。
听见动静,年轻男子缓缓抬头。
他没有入睡。
遭此大变,他也无法入睡。
四目相接。
两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周庭芳在他眼里明显看到了一抹失望的黯然。
他在等人。
等谁呢。
周庭芳想,应该是安乐公主吧。
周修远临死之前,一定想再见沈玉兰一面。
此刻的周修远,很是狼狈。他面色很是苍白,头发散乱,满脸尘土。那一身泛黄发臭的囚服穿在他身上,与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显出极为不匹配的荒谬感。
周修远从小就有洁癖。
小时候他不管去哪里玩了,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换掉脏污的衣裳,擦干净身子,再换上家里的常服。
在寺庙那十几年,更是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因为周春来担心兄妹两容貌相差过大,授人以柄,因此总是特意苛待周修远的饮食,好让他发育迟缓,形容外貌更接近她的模样。
周修远少小离家,从她考中秀才的时候,周春来就狠心将他送走。
这些年来,无论是中秋还是年关,周修远都不曾回家。
周春来有空的时候,也会带一些生活用品去山上看他。
周庭芳无数次的看见周春来给周修远带的换洗衣裳全是裙装——
是啊。
她顶着周修远的名义求学科举,必须女扮男装,随时让自己装出大喇喇的豪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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