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秋,九嶷山脚下老鸦渡。
江水裹挟着枯叶缓缓流淌,渡口石碑被岁月蚀出三道裂痕,渗出的水珠沿着青苔蜿蜒而下,在石面上洇出铁锈色的纹路。孙瘸子蹲在歪脖柳树下,牙齿撕扯着冷硬的烧饼,碎渣簌簌落在沾满泥点的裤腿上。远处雾气浮动,三个外乡人踩着草尖的露水走近,脚步声惊起几只灰雀。
领头的男人一袭杭绸长衫,青灰的料子被晨露浸得微润,鼻梁上架着副西洋镜,镜腿缠着褪色的五色线,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彩晕。
"这位爷,进山还是摆渡?"孙瘸子咽下干硬的饼渣,竹篙往浑浊的水面一搅,篙头带起的漩涡里翻出几片未燃尽的纸钱,灰烬打着旋儿沉入河底。
戴眼镜的没应声,倒是后头那个疤脸汉子扬手抛来块银元,金属在晨雾中划过一道冷光:"听说你们这儿有个'黄泉眼'?"
孙瘸子接银元的手猛地一颤,铜钱大的疤在虎口处抽了抽。渡口往西三里地,老辈人都说那儿是阴兵借道的口子。去年暴雨冲塌了半片山崖,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咕嘟嘟冒了三天气泡就结了冰——大暑天的,洞口竟然飘白霜,邪性得很。
"您几位要是找药材……"
"啪嗒——"
穿长衫的忽然从袖中摸出个青铜觯,杯身泛着幽绿的铜锈。孙瘸子后脊梁倏地窜起一股寒气——那杯口竟嵌着圈人牙,颗颗尖利如黄鼠狼的獠牙,在晨光下泛着森白的冷意。
戌时三刻,筏子泊在芦苇荡。疤脸举着汽灯往洞口照去,昏黄的光晕里浮着层蓝莹莹的雾,像极了死人指甲上的淤青。穿长衫的掏出罗盘定方位,铜针却疯魔似的乱转,最终"咔"地一声卡死在坤位,针尖微微震颤,似在挣扎。
"错不了,唐墓压宋坟,底下还有口汉棺。"他镜片反着冷森森的光,"这是三阴抱阳的'阎罗扣'。"
盗洞打到子夜,铁锹突然"当"地撞上硬物。刨出来是块镇墓砖,砖面阴刻着二十八只人面鸮,鸟眼全朝着西北方,瞳仁处凹陷,像是被生生剜去了眼珠。穿长衫的用银针刺破指尖,往鸟眼滴落黑狗血,血珠子竟诡异地顺着砖缝游走,最终汇成个猩红的"囚"字。
疤脸啐了口唾沫,抡起镐头就砸。第三下时,整座山突然"嗡"地一震,地皮底下传来闷雷般的回响。
孙瘸子蹲在筏子上打盹,被这动静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河里。抬头就见半山腰腾起团绿火,火中裹着个扭曲的人形,四肢抽搐如提线木偶,惨叫声不似人声,倒像夜猫子被活活掐住了喉咙。
翌日晌午,采药人在下游苇丛里发现块残碑。碑头雕着无脚鸱吻,獠牙毕现,碑文被河水泡得模糊,唯"贞观廿三"几个字尚可辨认。碑底下压着件杭绸长衫,衣摆浸透了腥臭的黑水,口袋里塞满泡烂的符纸,还有个青铜觯——里头盛着半盏粘稠的黑浆,水底沉着二十八颗人牙,齿根处还沾着暗红的血丝。
从此老鸦渡多了个忌讳:雨夜听见鸮叫,得往门槛撒把朱砂。若瞧见雾里有人撑油纸伞,千万莫数伞骨数目——老辈人说,那是阎罗殿的算盘珠,数清了,就要勾魂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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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水库泄洪道的铁闸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锈蚀的铰链随着水流微微震颤。我蹲在水泥堤岸上,指尖搓着铜钱灰烬,晚风卷着纸灰打着旋儿坠入漩涡。裤兜里的龟甲残片突然发烫,裂纹里渗出暗红的血丝,在水面勾出幅星图,北斗杓柄如刀锋般直指西南。
"墨哥!"二驴子的破锣嗓混着三轮车叮当声由远及近,"你要的县志找着了!"他甩过来个油纸包,泛黄的《平阳府志》里夹着张虫蛀的绢图,展开时抖落几只干瘪的蠹虫。
我抖开绢图的刹那,库心岛方向传来闷雷,墨线勾勒的山川纹路在雨水中蠕动,九条水脉如虬龙般交缠成锁,正扣住图中朱砂圈注的"舜帝望陵处"。龟甲残纹与绢图上的印记骤然重叠,西南方位蹦出个血淋淋的"鸮"字,笔划如刀刻般深陷纸面。
二驴子突然噤声。三轮车斗里的黑驴焦躁地刨着蹄子,眼白布满血丝——它脖颈铜铃里塞着的桃木符正在嗤嗤冒烟,焦糊味混着雨腥在空气中弥散。我摸出枚永乐通宝压住铃舌,铜铃内壁的绿锈簌簌剥落,露出圈阴刻的梵文,笔画间渗着暗红的污渍。
"叮——"
铃铛自鸣的颤音惊飞夜枭。对岸老柳树上二十八个鸦巢同时炸窝,黑羽如暴雨般倾泻,鸦群在铅灰色天幕下盘成个旋涡。旋涡中心猛然劈下道惨白的闪电,照亮库底锈蚀的青铜链——那链环上密布的饕餮纹,与当年老鸦渡洞口浮现的镇物如出一辙。
"墨哥你看!"二驴子哆嗦着指向水面。浊浪间浮沉着二十八个陶罐,每个罐口都封着泛黄的人皮纸,纸面隐约可见扭曲的符文。我捞起最近的那个,罐身阴刻的鸮鸟纹在雨中泛起青光,人皮封口处赫然用血写着我的生辰八字,字迹已呈褐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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