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这份凄凉将注定无人能理解,除却这些与他命运相同的所谓兄弟姐妹之外,在世人眼底,他都永远只是这个高高在上的湘东王。
在他身侧服侍的时日一久,迦南大抵也知道了,这位主君的喜怒是从不向人交待的。而此时阁中除却她之外,还有另外两名青衣婢女侍候,见那两人似乎早已对其冷颜寡语习以为常,只是垂首静立宛若木头一般,她只得在心里暗叹一长声。正揣测如何寻出一个话头时,忽听门前珠帘作响,扭头,便见管家忠贵手里捧了一支品相极佳的冰梅进来,又躬身朝萧绎道:“王爷,此花虽被冰霜冻凝过,但稍等室内回暖,其余下的花苞便会绽放的越快越齐。待到明日一早,王爷便能见到满枝繁花,目不暇接。”
萧绎便有些诧异的瞧了他一眼,眼中微有所动,最终朝迦南吩咐道:“既然管家有此一说,你便去寻个合适的花瓶插起来,留待明日本王再赏这花开满枝。”
迦南自领命上前,从管家手里接过梅花,却无意中见那老奴的眼神在自己脸上轻轻的划过。随后收回,又恭敬的退下了。
因见这梅花花色艳丽又清雅,迦南便在库房中寻了一个宫制的净瓶出来,插进花枝之后自己后退几步,正兀自端详是否合宜相容时,又听萧绎道:“墨。”
她依言上前,取过墨锭,在砚池中慢慢千回百转。沉水的香气退散,窗外雪光的幢幢丽阳,投到了她研墨的手指上,投到萧绎握笔的手指上,也投到了案上笔架边。
萧绎在纸上奋笔游走,间或有停顿思索时刻,眉宇时而舒展时而狞起,待到终于长舒一口气,搁下手中紫毫时,迦南方敢上前扫视那张落满字迹的粉笺。
其上是罕见的昳丽字体,铁画银钩,光灿炫目,笔笔皆华丽,字字如金玉。虽以墨书纸,却有着勒石铸铁一般的刚劲锋芒。
幸而从前她在掌珠跟前时亦有读书写字,此时方得以一目了然:
而纸上所写的内容是,宁为万里隔,乍作死生离。那堪眼前见,故爱逐新移。未展春花落,遽被凉风吹。怨黛舒还敛,啼红拭复垂。谁能巧为,黄金妾不赀。
迦南绞尽脑汁,亦未能尽解诗中真意,但依稀推测得出,萧绎似是借着这个虚幻而成的春日,借着这一片飞花流云、鬓影衣香,所书写的却是无尽的悲伤与离别。而再细细读时,更能感知到那字里行间浸淫着的不知缘由的失意和伤心,被富贵得咄咄逼人的笔画所妆饰,而漫生出的一派颓丧之极的靡丽繁华。
也如那案上她新插入瓶的冰梅,此时正缓缓的化去包裹着的那一层薄透坚冰。而后等来那一眼的惊艳绝伦之后,花便凋零枝亦干涸。
等不到来年春回冬至,这一枝花,耗尽自己所有的生命,只开这么短短的一日。
是日夜晚,夜幕初临。天色如青黛,无月无星。在天下百姓们都在翘首盼着迎接新年时,独自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禁城,远离父母妻子兄弟姐妹的孤家寡人萧绎,在这一抹黯淡的夜色下,漫步来到了王府后苑。
远处跟随着几个侍卫,他止住脚步,他们也止住脚步,静夜中的几抹魅影,与他保持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警戒并举的距离。
奇异的到了夜间竟然没有一丝风,雪也停了,连厚厚的斗篷在动作静止后也毫不动摇。没有一丝声音,连呼吸都隐忍到了最低的极限。没有光,最后一线光明已逐夕阳隐退;也没有完全黑暗,他的双眼仍然可以辨识出足下的路程。
环绕的府苑如此奢丽堂皇,身处的后苑却如此空旷,天地间漆黑的干净一片,如此寂静。
他抬起头来,遥望向京城的方向。
冥冥中,他一直睁着那只孤独的眼睛。而另外一侧那只已无法窥见光明的眼眸,却意外的在黑暗中见到了微光,而后他仿佛听见那千里外金属撞击的声音,血肉之躯被金属砍碎的声音;杀戮者的兴奋,濒死者的恐惧,愤怒的嘶吼,胆怯地哀鸣,铁蹄,战鼓,号角,混合如动地惊雷;雷声滚过千里,风流云动,携带着雨露滋润的乌云飘移到了江河湖海上,而后化成豆大的雨滴混入江河湖海。
那里有层层跌宕的惊涛拍岸声,有因求不得而发出的重重叹息声;被叹息声包围的朝堂内,宫墙中,人们的窃窃私语声,无数双因为悲伤,因为愤怒,因为恨而闪烁的眼睛通红如血里,每一滴泪水跌落入尘埃的声音都宛若雨露降临人间,每一注鲜血喷洒到赤色的宫墙上,都犹如天籁。
没有风,太极殿两侧青柏的树叶依旧在沙沙作响,万叶千声。
他可以预想得到,在诸王离京就藩,三公主奉旨和亲柔然之后,而今唯一仍留在皇城之中的东宫太子萧统,将要面临的是何等艰难的处境?有那些窥视储君之位的贼子余党在朝中一日,这些纷纷扬扬的流言便止不住。而太子素以君子自秉,面对此等流言历来一语不发,但就算他一个字不说,也照样会被描摹出诸多的内容来,而朝堂之上的风声又传的何等迅疾?只要是晚间传出来的流语,不必逾夜便可省部皆知,是以曾有朝臣戏言曰:“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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