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霜降刚过,豫东平原上的杨树屯裹在灰蒙蒙的晨雾里。老张头攥着牛绳往河滩走时,露水正顺着草茎往下淌,在他打着补丁的千层底布鞋上洇开深色水渍。这个给生产队放了一辈子牛的老汉突然顿住脚步,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河对岸的芦苇荡里,分明飘着个人影。
那影子只有上半截身子,戴着顶灰扑扑的鸭舌帽,左手挎着个柳条篮,像是踩着水面在飘。老张头使劲揉了揉被旱烟熏得发红的眼睛,晨风卷着潮湿的河腥味扑面而来,却吹不散那个越来越近的轮廓。当影子掠过河心那块龟背石时,他终于看清那张蜡黄的脸,分明是村西头病得只剩半口气的孙茂才。
"老孙头!"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气音。那影子恍若未闻,依旧朝着孙家老屋的方向飘去,破旧的蓝布衫下摆空荡荡垂着,在晨雾里拖出淡青色的痕迹。老张头手里的牛绳啪嗒掉在泥地上,老黄牛伸长脖子去够路边的狗尾巴草。
此刻孙家土坯房里正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孙茂才媳妇王秀兰端着豁口的粗瓷碗,看着丈夫蜷缩在炕角发抖。破棉被下的身子瘦得硌手,胃出血让这个四十六岁的汉子佝偻得像七十老翁。窗棂上糊的旧报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漏进来的月光照在墙角的竹篾药篓上,映出几截枯黄的药草。
"喝了吧,当家的。"王秀兰把药碗凑到丈夫嘴边,褐色的药汁在碗沿晃出涟漪。孙茂才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别费事了...昨夜里...我瞧见咱爹在门槛外招手..."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呛咳,暗红的血沫溅在洗得发白的枕巾上。王秀兰慌忙扯过毛巾给他擦嘴,眼泪砸在丈夫嶙峋的锁骨上。三个半大孩子挤在隔壁屋的稻草堆里,最小的闺女饿得直啃手指头,灶台上半锅玉米糊早就见了底。
就在这天晌午,老张头蹲在村口老槐树下吧嗒旱烟,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几个纳鞋底的老太太围过来时,他哑着嗓子说:"我瞅见孙茂才的生魂了,怕是熬不过这个月。"这话在村里传了三道弯,到王秀兰耳朵里就成了"老孙头魂都散了"。
谁也没想到,七天后孙茂才竟能撑着炕沿坐起来。那天后半夜下着冷雨,王秀兰去院门口倒洗脚水,木盆咣当摔在青石板上。她眼睁睁看着丈夫的半截身子从雨幕里飘进来,湿透的蓝布衫滴着水,在泥地上洇出蜿蜒的水痕。当那团寒气逼近时,她尖叫着躲到八仙桌后,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声音在喊:"茂才!茂才你回炕上去!"
第二天孙家来了个游方郎中。老头儿捏着孙茂才的脉门沉吟半晌,突然拍着炕沿笑:"魂识认得家门,阎王不收嘞!"这话说得玄乎,可自打那日起,孙茂才吐血的次数竟真的一天少过一天。
转眼到了年关,在外打工的大儿子孙建军揣着皱巴巴的汇款单冲进县医院。主治大夫捏着X光片直咂嘴:"胃穿孔拖成这样还能活,真是命硬。"手术那天飘着鹅毛雪,孙茂才躺在推车上突然抓住儿子胳膊:"回...回家..."麻药劲儿上来时,他恍惚又看见自己飘在河面上,篮子里装着三个白面馍。
术后第七天,孙茂才趁着护士换药的空当,把输液管往床头铁架上一缠,踩着棉鞋就往车站跑。寒风卷着雪粒子往他病号服里钻,这个刚捡回条命的汉子在客车后视镜里看见自己青白的脸,突然想起老辈人说的:生魂认路,肉身就有了活气。
如今孙家老屋的房梁上还挂着那顶灰鸭舌帽。去年清明我给老丈人斟酒时,他捏着酒盅的手稳得像年轻时扶犁,眯着眼说:"那天飘着往回走,篮子里装着你们几个娃的学费哩。"檐下的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和二十年前的洗脚盆溅起的水声混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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