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梅开得妖冶时,张汝舟带着温言软语叩响柴门。他说在酒肆见过我题壁的词,说敬我才名,说懂我苦辛——那时我正蹲在地上修补《金石录后序》稿页,指尖沾着米糊,听见“懂”字,竟像听见了前世的回音。
他递来的锦盒里,躺着支玉连环,正是明诚当年用半幅《女史箴图》换的、我唯一的嫁妆,此刻却在他掌心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明诚初遇时的眼。
洞房花烛夜,他掀开我鬓边碎发,指尖划过我耳后朱砂痣,忽然问:“可还有赵明诚留下的青铜鼎?”
语气轻得像明诚问我“那方端砚可还收着”,却多了三分灼热。
我还未答话,他已扯着我头发撞向案几,玉连环硌得 头皮生疼,听见他骂:“装什么清高,那些破铜烂铁早该换钱!”
桌上的烛台翻倒,蜡油滴在我手背,比他的话更烫——原来这世间的“懂”,都是披着糖衣的刀,专挑伤疤处捅。
他抢过我护在怀里的《金石录后序》,撕成碎片时,我看见稿页上“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的字迹,恍惚回到归来堂的夜。
那时明诚教我辨认铭文,墨汁溅在我裙角,他用袖口来擦,沈水香混着墨香,成了我对“温柔”最初的定义。
此刻张汝舟的手在我发间乱扯,嘴里喊着“克夫妨家”,我忽然笑了——原来“赌书泼茶”的温柔,和“撕稿扯发”的暴戾,不过是男人的两面,一面给想骗的人,一面给骗到的人。
第二日去官府告发他科举舞弊,衙役的锁链划过手腕时,我望着他被拖走的背影,忽然想起越州破庙的碎玉摊。
那时我没买碎玉,却在此刻懂了:有些男人,就像那些碎玉,看着能拼成簪子,实则每一片都带着棱角,划得人鲜血淋漓。
公堂上,县官问我为何告发亲夫,我摸着袖口藏的残稿碎片,说:“民妇护的不是夫,是字。”
话音落下,听见后堂传来墨香,像极了父亲书房的味道。
狱中的九天,我用指甲在绢帕上刻《声声慢》。
砖墙上的霉斑爬成他袖中沉水香的形状,每道刻痕都渗着血,像极了明诚稿页上的批注。
第七日,狱卒送来半块残砚,说有位公子托他转交。
砚池里刻着极小的“漱玉”二字,摸上去有新刻的毛刺——后来才知道,那是沈砚之在集市寻了三日,找到与归来堂同款的砚台,连夜用刻刀凿的。
他来探监那日,隔着栅栏递来热粥,袖口沾着墨点。
“易安居士,”他低头看着我手上的血帕,“这些词,我替你抄在宣纸上了,等你出去,咱们找个清静处,慢慢校勘。”
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我望着他眼中映着的我,蓬头垢面,却比张汝舟的甜言蜜语更真。
忽然想起在杭州酒肆,他总坐在角落磨墨,我题壁时,他的砚台总在我伸手可及处。
出狱那日,他捧着《声声慢》抄本来接我,纸页上的小楷工整得像金石铭文。
“我姓沈,名砚之,”他低头看着残砚,“十二年前在汴京相国寺,见过您与赵公子赌书,那时您掉了片词稿,我……”
话到此处顿住,从袖中掏出片泛黄的纸,正是我当年在溪亭遗失的《如梦令》残页,边角处有他后来补的注:“易安此句,胜却人间千盅酒。”
我们坐在西湖边的茶寮,他替我斟茶,水流过残砚的“漱玉”二字,荡起细微波澜。
他说这些年,总在收集我的词稿,哪怕是片言只字,都像收集碎玉,盼着有天能穿成串。
“您知道吗?”他望着湖面上的月影,“当年在越州破庙,我看见您护着《集古录》,指甲都抠进了木板,那时我就想,这世间最珍贵的金石,不是青铜鼎,是您眼里的光。”
暮色漫进窗棂时,我摸着绢帕上未干的血字,忽然懂了:这世间最烈的酒,不是溪亭的梅子酒,是明知饮下会碎骨,却仍要仰头灌下的、名为“期待”的毒。
而沈砚之,就像那方残砚,带着新刻的毛刺,却愿意承住我所有的泪与血,哪怕自己也会被磨得遍体鳞伤。
离开茶寮时,他把残砚塞进我手里,砚底刻着行小字:“碎玉可拾,词魂难灭。”
月光照在他青衫上,竟比当年明诚的白梅更暖。我忽然想起狱中的刻痕,每道血印都在绢帕上连成了线,就像此刻,沈砚之的出现,让我在碎玉堆里,捡到了第一片,带着温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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