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贴的情书
那张情书像一张惨白的尸检报告,被四枚图钉狠狠钉在食堂油腻的木门上。林薇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踏出清脆的“噔噔”声,她昂着下巴走过,仿佛不是去撕毁一张纸,而是去宣告一场胜利。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嗡嗡作响,汇成一股浑浊的暖流,熨帖着她刚才因愤怒而灼热的心。她目光扫过人群,只一眼,便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夏志强——他脸色灰败,像被骤然抽空了魂魄,身体微微摇晃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跌进脚下这片令他窒息的空气里。林薇心头掠过一丝残忍的快意:癞蛤蟆,就该牢牢记住自己的位置,永远别妄想靠近天鹅。
从那天起,夏志强彻底成了厂区里一道灰暗的影子。食堂里那张纸虽然被人事科的老赵撕掉了,可纸上的字句却像看不见的针,密密实实扎进了每一个人的目光和笑声里。林薇在走廊里如天鹅般轻盈滑过时,总能瞥见夏志强像受惊的蜗牛,骤然缩回自己那间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碎屑气味的维修车间。
人事科的老科员赵志平,一个鬓角染霜、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锥的老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那天下午,他踱进维修车间,浓烈的机油味扑面而来。夏志强正埋头对付一台拆得七零八落的冲床,油污的双手微微发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还是别的什么。赵志平没多话,只把一份皱巴巴的《岗位借调意向表》轻轻放在沾满油渍的工作台上。
“技术科新设了个设备维护档案岗,”老赵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机器的轰鸣,“你小子,不是喜欢写写画画么?试试这个吧。总比……在这儿闻一辈子机油强。”他目光扫过车间深处那些探头探脑、带着促狭笑意的脸。
夏志强抬起头,眼里第一次有了点活气,像寒夜里挣扎复燃的炭火,声音干涩:“赵师傅,我……”
“填好,明天送我桌上。”赵志平摆摆手,转身离开时,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车间门口——林薇正被几个女工簇拥着走过,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地撒落,她微微扬起光洁的下颌,眼神扫过车间,如同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荒地,未曾为那片灰暗的角落停留一瞬。
四年时光,像厂区烟囱里飘出的烟,悄无声息地流散。林薇依然美丽,像一件被精心擦拭却束之高阁的瓷器,只是眼波流转间,那份灼人的骄傲底下,似乎悄然沉淀了些别的什么。曾经围在她身边的殷勤面孔日渐稀疏,如同退潮后散落的贝壳。一次加班后的雨夜,她隐约听见走廊转角处飘来压低的议论:“……漂亮是顶顶漂亮,可谁敢追?万一不合她心意,情书给贴食堂门口……啧啧,那脸还要不要了?”那细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渗进她的骨头缝里。
赵志平偶尔还会踱进林薇所在的宣传科。林薇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几张厂文艺汇演的照片,她永远是舞台中央最夺目的焦点。只是赵志平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总是不动声色地掠过她办公桌最底层那个锁着的抽屉——有一次林薇拉开取东西,他瞥见里面似乎躺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边角已然磨得起了毛。
当夏志强的名字与技术科“骨干”、参与“新生产线调试”这些字眼一同出现在厂办通知上时,平静的水面下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那天,林薇在走廊远远看见一个穿着整洁夹克的身影正在与技术科长交谈。那背影挺拔,言谈间带着一种沉静的自信。竟是夏志强!他侧过脸,轮廓分明,早已褪尽了昔日的畏缩与灰暗,目光平稳地望过来。林薇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然而夏志强的视线只在她身上平静地停留了一瞬,便如同掠过空气般自然移开,继续专注地指向科长手中的图纸,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布景。林薇僵在原地,走廊穿堂而过的风,第一次让她感到一丝彻骨的凉意。
夏志强回厂参与调试的日子,成了技术科茶水间悄然流转的新闻。林薇坐在宣传科的窗边,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技术科办公室亮灯的窗口,那里映出夏志强伏案或与人讨论的剪影。一次下班,她终于在厂门口的花坛边,清晰地看见了他臂弯里挽着的女子。女子穿着素雅的孕妇裙,小腹微微隆起,脸上有种温润宁静的光。夏志强一手小心地护着她,另一只手提着个沉甸甸的布袋,袋口露出花花绿绿的糖果包装。他低头对妻子说话时,眉眼间流淌的温柔,是林薇从未见过的风景。那温情的画面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穿了林薇精心维持的平静外壳。
几天后,夏志强提着一小袋喜糖,亲自走进了宣传科。他客气周到,将糖一一分给同事,笑容得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轮到林薇时,他脚步没有丝毫迟滞,将一包同样红艳艳的喜糖放在她桌角,语气平和得像在陈述天气:“林薇同志,请吃糖。”
那包喜糖像块烧红的炭,静静躺在林薇桌角,鲜艳的红色包装在办公室里灰扑扑的文件堆里刺眼地跳动着。下班后,喧嚣散尽,宣传科只剩下林薇一人。她猛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手指有些发颤,从那个磨毛了边角的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张边缘微微卷曲的复印件——正是当年食堂门上那张情书的复刻品!纸上笨拙而滚烫的字迹,在寂静里无声地灼烧着她的指尖。她久久凝视着,仿佛第一次真正读懂上面那些曾被自己弃如敝履的句子。冰冷的悔意,像一条无声的蛇,终于沿着脊椎缓慢地、无可阻挡地爬了上来,缠绕收紧,让她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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