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和秀云刚成亲时的日子,虽然清苦,但秀云的笑声像银铃,能驱散所有的阴霾。他想起了娘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那些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沟壑。
一边是挚爱的妻子,生机渺茫。一边是生养他的母亲,主动献身。
道德、人伦、恐惧、还有那一点点在绝望中滋生的、魔鬼般的希望……在他脑子里疯狂地厮杀、撕扯。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
窗纸渐渐泛白,鸡叫了头遍。
秀云的呼吸似乎又微弱了一些,嘴唇泛着青紫色。
阿德猛地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他扶住墙壁,稳住身子,然后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一步步挪到里屋门口。
娘已经起来了,静静地坐在床沿,穿戴得甚至比平时还要整齐一些,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她看着阿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面是望不到底的疲惫和……解脱?
“娘……”阿德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他想说点什么,道歉,解释,或者再次拒绝……但所有的语言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压抑的、类似野兽哀鸣的呜咽。他猛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
娘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阿德杂乱肮脏的头发。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最后的、无力的抚慰。
“起来吧……”她说,“……带娘去。”
通往村西头的路,阿德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砍柴、放牛、或是单纯地瞎跑。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感觉脚下的路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娘走在他身旁,步子很慢,却很稳。她没有再看阿德,也没有看路两旁早起村民那惊疑、躲闪的目光。她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远处天际那轮苍白无力的太阳。
村子西头越来越僻静,房屋稀疏,最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坡地。坡地尽头,孤零零地立着一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树干粗大得需要几人合抱,树冠虬结,枝叶浓密得几乎不透光,投下大片令人不安的阴影。即使是在这初夏的早晨,走到这附近,也能感到一股阴森的寒意。
老槐树的后面,就是那座“活杀斋”。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座正常的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低矮、厚重的木门,颜色是暗沉的黑褐色,像是被岁月和某种难以言状的东西共同浸染而成。门板上没有任何标识,光秃秃的,透着一股死寂。墙壁是粗糙的石头垒砌,缝隙里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整座建筑趴伏在那里,不像住人的地方,更像一座……坟墓。
越是靠近,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就越发明显。不是鱼腥,也不是普通的血腥,而是一种混合了陈旧血液、草药和某种腐败物质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嗅觉上,让人胃里一阵翻腾。
走到距离那黑门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阿德停下了脚步。他的腿像灌了铅,再也挪不动分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
娘也停了下来。她最后看了一眼阿德,那眼神复杂得让阿德一辈子也无法解读。有眷恋,有痛苦,有恐惧,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片空茫的平静。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一个人,朝着那扇黑色的矮门,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她的背影在巨大的老槐树和低矮怪异的石屋衬托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却又带着一种奔赴宿命的、令人心碎的“庄严”。
阿德张了张嘴,他想喊,想冲上去把娘拉回来。但秀云那张蜡黄的脸,那艰难的呼吸声,像魔咒一样箍住了他的喉咙,捆住了他的双脚。
他眼睁睁看着娘走到黑门前。那门没有上锁,甚至没有叩门环。娘只是伸出手,在那粗糙的木门上,极轻、极缓地,叩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清晨,在这荒僻之地,却清晰得如同敲在人的头骨上。
等了大概有十几息的时间,那扇黑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腥腐气味从门缝里扑面涌出。
娘的身影,在门口停顿了一瞬,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决然地抬脚,迈过了那道门槛。
她的衣角最后在门缝里一闪,便彻底消失在那片黑暗之中。
紧接着,那扇黑色的矮门,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严丝合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刚刚吞噬掉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周围恢复了死寂。只有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低声絮语,又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阿德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伸手欲拦的姿势,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一声乌鸦的凄厉啼叫将他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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