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寿辰诗会“预热”的布告糊在县学书院朱漆剥落的大门旁。烫金衙印下的“风雅邀约”墨迹未干,寒风就卷着街上顽童齐声高唱的“金殿吃酒喽!”砸了上去。布告右下角一行小字如同淬毒的针尖,精准扎进陈默灌满冰碴子的眼珠:
凭帖入内。
四个字,字字千斤锁链。
书院青砖高墙内偶尔飘出几声“之乎者也”,抑扬顿挫,像给这口污浊的大铁锅盖上了精致的描金盖子。陈默裹着油光锃亮辨不出底色的破袄,蹲在书院高墙后巷冻成冰坨的泔水桶阵旁。巷风如同掺了冰沙的刀子,剐蹭着他裸露的颈皮和颧骨。污黑结冰的泥地粘鞋底。
他盯的不是书院正门阔气的八字台阶和两尊裂了缝的石狮子。是西角门旁那扇腐朽歪斜的小窄门——书院书塾倒“夜香”,扔烂纸,泼馊水的边门。角落里堆着小山般的废纸残页和霉烂菜叶,臭气浓得像一坨冻僵的陈年膏药糊在鼻腔里。
晌午刚过,吱嘎一声朽木呻吟。小角门推开条缝,一股热腾腾的鸡屎混着劣质墨的酸馊气喷涌而出。一个穿灰布夹袄、袖口满是墨团油渍的矮胖书童,提着个鼓囊囊渗着污水的麻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骂骂咧咧,拎起麻袋抡圆了胳膊——
陈默瞳孔骤缩!
在麻袋飞离书童污黑指头的刹那,一张夹在废纸堆顶端、对折齐整的硬挺纸片被气流掀飞一角!朱红色的牙边在惨淡的雪光里一闪!墨色竖列格式的印记闪电般刺入陈默的脑髓!
身体比念头更快!他如同被冰水浇醒的饿狼,腿脚冻得发麻也爆发出穷途末路的力量!整个人如离弦的脏污箭矢,炮弹般扑向那道尚未完全落地的抛物线!
哧溜!
结冰的尿壳滑得他一个趔趄!手肘重重砸在冻硬的污泥上!剧痛!但他另一只手已经如同鬼魅般探出!在麻袋即将砸进污秽纸堆前的最后一瞬,三根裹满冻泥血痂的指头死死抠住了那张硬挺纸角!
滋啦!
纸片大半被他从麻袋底下暴力撕扯出来!边缘沾着湿滑的烂菜叶子和黏糊糊的墨泥!另外一半被扯裂,还挂在即将落入废纸堆的麻袋外!
陈默蜷在冰泥污秽里,不管手肘钻心的痛,死死盯着手中战利品。
一张请柬。
样式精美,牙口朱红,纸质厚硬。但……撕裂了近乎一半!剩下小半张上,还能看清模糊的大半个衙印红圈边角。主体部分只剩“寿辰”“文会”“雅集”几个墨字。署名处——本该写着受邀者名讳的地方——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空腔!一道斜斜的、撕扯导致的巨大破口!如同被人生生剜去了心脏!
唯一清晰的,是边缘处一行蝇头小字:
“持此帖,东坊门楼下,卯时正,过时不候。”
刘二狗连滚带爬凑过来,脏脸被冻风吹得青紫交错,他看清陈默手里那半张黏着黑泥烂菜叶子的烂纸片,眼珠子差点瞪出眶:“哥……这……这烂疮疤似的……当……当擦腚纸都嫌硌!能……能算帖子?” 他牙齿打着寒战,话都说不利索。
寒风卷过污秽遍地的后巷,将刺鼻的恶臭狠狠灌进陈默的鼻孔。那张撕裂的请帖在寒风里抖动着破败的躯体,像是无声的嘲弄。
***
夜幕低垂。土屋里唯一的光源是墙角几根新添的、短得可怜、烟气熏人的劣质灯草芯。豆粒大的光晕抖动着,堪堪照亮陈默膝上摊开的那半截“心脏”被剜去的烂请柬。
纸边粘腻的墨泥冻成了黑痂。刘二狗缩在对面角落里,捧着半个冻得发黑的窝头,小口啃噬着,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陈默手里寒光一闪的东西——那是枚边缘磨得锃亮、不知从哪个垃圾堆捡来的破铁片!
陈默用沾着鸡血的脏袖口擦了擦铁片边缘(那血是刚从豁口碗里掏出的、冻成冰渣的鸡血渣子融化的)。昏黄的灯草下,他的脸隐在晃动的阴影里,只余一双眼睛亮得瘆人。左手死死按着那半截残帖,右手指捏着冰凉坚硬的铁片,如同握着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刀尖精准地对准了请柬撕裂边缘处一点残存的、质地稍厚的硬皮部分!
没有犹豫!
手腕猛地发力!
嗤——
铁片锋利的边缘如同热刀切冻油,带着一种刮骨般令人牙酸的轻微锐响,削了下去!
动作迅疾又决绝!带着一种近乎毁尸灭迹的狠厉!
碎屑无声掉落!粘连在残破纸页边缘的、最后一点残留的、带有撕裂毛边的硬皮被连根削落!留下一个仿佛被精细切割后的、异常平整光滑的崭新边缘!如同画了个句号。
那平整的切口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微弱的、新鲜的纸纤维光泽。
刘二狗嘴里的窝头渣子都忘了嚼,呆滞地瞪着那道仿佛鬼斧神工的平整切口。
陈默扔开铁片。又从自己那件油光锃亮辨不出本色的破袄内里上,猛地撕下最靠近胳肢窝、也是唯一尚算干净的一小块灰白色粗布内衬。布面浸着经年累月的汗渍油污,呈现出一种肮脏的半透明感。他咬破自己已冻裂结痂的食指!用渗出的新鲜血珠和着角落里刮下的一点冻硬的鸡血渣子,在破碗底一小摊融化了的鸡血汤里搅成黏稠的暗红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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