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东,李侍郎府邸的“听雨轩”,此刻正上演着一场与其风雅之名格格不入的喧嚣。
时值仲春,上林苑移栽来的数十株名品牡丹确实开得如火如荼,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国色天香,争奇斗艳。然而,聚集在花丛旁水榭回廊间的达官显贵们,却无一人有心思真正欣赏这春日盛景。他们身着华服,佩玉鸣环,脸上堆砌着僵硬的笑容,眼神却如同惊弓之鸟,不断扫视着入口方向,每一次脚步声靠近都引得一阵压抑的骚动。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昂贵的熏香,却压不住那股源自心底深处的焦灼与惶恐。
水榭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早已被撤去了杯盘,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临时搭建的、极其奢华的香案。香案由上等金丝楠木制成,铺着明黄色的贡缎,案上供奉着一尊尺余高的羊脂白玉观音像,慈眉善目,宝相庄严。观音像前,一尊赤金嵌宝的宣德炉中,三炷婴儿臂粗的“龙涎定魂香”正袅袅升起淡金色的烟气,香气醇厚悠远,直透心脾,据说有安神定魄、沟通神灵之效——此香价比黄金,一炷便抵得上寻常百姓十年之资。
户部侍郎李茂才,作为此间主人,正一脸“虔诚”地立于香案前,亲自拈香。他年约四旬,保养得宜,此刻却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强作镇定的声音在水榭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伏惟昊天上帝,列位仙真,护佑昭宁公主殿下凤体康泰,早脱沉疴!殿下乃天家贵胄,社稷柱石,此番力挽天倾,诛除国贼,实乃大胤之幸,万民之福!吾等臣子,感念殿下恩德,忧心殿下玉体,谨备清酌庶羞,焚此龙涎宝香,诚心祈愿!惟愿殿下凤驾早日康复,重临朝堂,明烛万里,肃清寰宇,佑我大胤江山永固,国祚绵长!”
他每念一句,旁边侍立的礼部赞礼官便高唱一声:“拜——!”
围在水榭内外的数十位官员勋贵,无论品阶高低,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皆齐刷刷地躬身下拜,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操练过一般。每一次躬身,都伴随着绫罗绸缎摩擦的窸窣声和玉佩撞击的叮当脆响,场面肃穆而诡异。定远侯赵磐须发皆白,腰弯得有些吃力,浑浊的老眼低垂,掩藏着深沉的忧虑与不甘。礼部尚书张谦站在前排,动作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却如同戴着一层面具,僵硬而麻木,只有紧抿的嘴角泄露出一丝内心的煎熬。花魁红袖作为“添彩”的“雅客”,也混迹在靠后的女眷之中,盈盈下拜,姿态优美,眼波流转间却飞快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堆放在香案一侧、尚未呈上的、琳琅满目的“祝祷”礼盒。
焚香、跪拜、诵念祝词…这套繁琐而“虔诚”的仪式,与其说是祈求神灵,不如说是一场演给无形的看客——深宫中那位沉睡的昭宁公主,以及她背后那柄名为“清察司”的利剑——看的盛大表演。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展示着自己的“忠心”与“忧心”,试图用这满园的牡丹、缭绕的香烟和华贵的礼品,掩盖住内心的惊惶与算计。
仪式终于接近尾声。李茂才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转过身,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礼成!诸位大人、诸位贵宾,一片赤诚,感天动地!想来定能上达天听,护佑公主殿下凤体安康!来来来,请入席!薄酒素宴,不成敬意,还望诸位莫要嫌弃,今日定要尽兴,共沐这太平春色!” 他试图将气氛拉回“赏花宴”应有的风雅。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直起身,僵硬的笑容稍稍活络,相互拱手寒暄,试图掩饰方才仪式带来的压抑和彼此间心照不宣的尴尬与试探。
就在这时——
“太平春色?李大人好兴致。”
一个清越平和,却带着奇特质感的声音,如同玉磬轻敲,穿透了水榭中虚伪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这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冻结了场中所有虚假的寒暄与刻意的热闹。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听雨轩入口的月洞门处,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道身影。
来人一身素白锦袍,质料是极其罕见的“月华缎”,在春日阳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看似朴素,却比任何繁复的绣纹都更显华贵。袍服剪裁合度,衬得他身姿挺拔修长,如芝兰玉树。他面上覆着一张精巧的银质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极其特别的眼睛。
那双眼眸,色泽是极其罕见的浅琥珀色,如同最纯净的蜜蜡,又似凝结了千年月华的琥珀。眼神平和宁静,无波无澜,仿佛蕴藏着洞察世间万物的智慧,又似映照着亘古不变的虚空。被他目光扫过的人,无论身份高低,心头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悸,仿佛内心最深处的隐秘都在那平和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并未携带任何随从,就那么孤身一人,负手而立。午后的阳光透过花枝,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遗世独立、淡漠疏离的气息,与这满园刻意营造的喧嚣繁华格格不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