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的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缓缓向内敞开,风雪打着旋卷进去,又被门内融融暖意化开。诸葛明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子,立在门内,目光沉静,越过张辰的肩膀,落在远处雪地里跪得笔直的秦山身上。
“将军请进。”诸葛明侧身让开通道,声音平淡无波。
张辰解下沾满雪沫的大氅,交给陈禹,踏进屋内。暖意夹杂着淡淡的草药味和墨香扑面而来。屋子不大,陈设极简,一榻、一桌、一炉,另有一个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大半地面,山川城池俱在其上,赫然是这破碎山河的微缩。沙盘旁,几块炭火在陶盆里烧得正红。
诸葛明走到沙盘旁,拿起一根细长的竹杖,并未看张辰。“将军不畏风雪,两度叩门,所为何来?莫非只为救那雪中跪将?”
“为先生胸中经纬,为这天下苍生。”张辰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灼灼落在诸葛明清癯的侧脸上,“更为了先生那句‘龙蛇起陆,当待其时’!”
诸葛明手中的竹杖微微一顿,点在沙盘上代表京城的位置,那里插着一面小小的黑旗。“苍生?将军可知,欲救苍生于水火,自身必先入地狱。我观将军,眉宇间戾气未消,家仇血恨,如附骨之疽。”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次锐利地迎上张辰:“我若出山,有三问。将军答得,我诸葛文渊,肝脑涂地,奉将军为主。答不得,或违心而答,今日便是永诀。”
草庐内空气骤然凝固,炉火的噼啪声清晰可闻。门外,风雪似乎也小了些,唯有秦山压抑的喘息透过门缝传来。
“先生请问。”张辰挺直脊背,眼神没有半分闪躲。
“一问:将军所谋,究竟为何?”诸葛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是手刃仇寇,以张家满门血债,换他贾似道一人头颅?还是扫荡群丑,澄清玉宇,问鼎那九五之尊?”竹杖点在黑旗上,京城的位置仿佛渗出血色,“此二者,南辕北辙。若为报仇,搅动风云,引得天下板荡,仇人授首之日,亦是万民罹难之时!将军,你要选哪条路?”
**家仇?天下?**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辰心上。眼前瞬间闪过侯府冲天的大火,父母至亲染血的面容,老管家赵峥推开他时嘶吼的“活下去!”,还有……黑山寨里,那些流民望着他时,浑浊眼中燃起的微弱希望。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清明。父亲张威一生戎马,镇守边关,为的从来不是一家一姓的富贵,而是关内关外,那无数炊烟升起的安宁!
“血仇必报!”张辰的声音从齿缝里迸出,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切骨之恨,眼神却燃烧着更炽烈的火焰,“但张辰所求,绝非贾贼一人之命!家父一生,所求者唯‘太平’二字!若只为一己私仇而令山河破碎,苍生倒悬,张辰何颜立于天地?何颜见九泉之下的父亲?我要的,是这大梁倾覆之后,一个朗朗乾坤!一个再无贾似道之流,再无冻饿流民,再无异族铁蹄踏碎边关的新朝!为此,张辰百死无悔!”
话音落下,草庐内一片死寂。诸葛明眼中那审视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他沉默片刻,竹杖移动,指向沙盘上代表江南鱼米之乡、世家大族盘踞的区域,那里插着几面代表不同势力的杂色小旗。
“二问:将军欲立新朝,根基何在?”诸葛明的第二问紧随而至,锋芒更甚,“是倚仗那些流离失所、命如草芥的流民?还是笼络那些树大根深、富甲一方的世家豪强?流民易聚,亦易散,饥寒起盗心,难成大事根基;世家富庶,钱粮广博,人脉深厚,然其心难测,所求者不过保其家业,甚至待价而沽!将军,你信谁?又靠谁?”
**流民?世家?**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张辰起兵以来内心最深的隐忧。黑山寨里,石磊他们啃着粗粝的杂粮饼,眼神里是纯粹的信任和豁出性命的决心。而陈禹偶尔提及的江南陆氏、北方崔氏,言语间总带着世家门阀那种天然的疏离与审视。他想起逃亡路上,世家高门紧闭,任由流民冻毙于风雪;也想起苏映雪曾言,她父辈悬壶济世,也曾被某些世家斥为“贱业”……
张辰深吸一口气,炭火的暖意似乎驱散了心头的寒意。“先生,若大厦将倾,是根基深厚的梁柱先折,还是墙角的野草先枯?”他目光炯炯,直视诸葛明,“世家如古树,盘根错节,看似巍峨,实则内里或已蛀空!他们眼中只有自家门楣,何曾真正有过天下?我起于微末,深知流民之苦!他们所求,不过一片安身立命的土地,一口活命的粮食!谁给他们活路,他们便为谁效死!这,才是真正的根基!至于世家……”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顺我者,为新朝之臣;逆我者,便如这腐朽大梁,扫入尘埃!我张辰立誓,新朝之下,当有田同耕,有衣同穿!无人可再视黎庶如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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