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的太阳,像一枚烧得通红的铁钉,狠狠楔进干涸的大地。筒车工地上的空气粘稠滚烫,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工匠们黝黑的脊背反射着刺目的光,汗水刚渗出毛孔,便被贪婪的热风舔舐干净,只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灰白色盐渍。
墨衡仅存的右眼死死盯住手中摊开的图纸,汗水顺着他瘦削的下颌滴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又被瞬间蒸发。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尖反复描摹着图纸上复杂的齿轮组结构——那是风力水车的核心传动部分。视野边缘那片挥之不去的模糊血雾,此刻因高温和焦灼而剧烈翻腾,如同鬼影幢幢。
“墨大人,不成啊!”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响起。说话的是刚才那位须发花白的老匠人,姓鲁,脸上被烈日晒出的血口子结了黑痂,此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指着地上几个刚用劣质硬木赶制出来的大齿轮胚子,“齿廓太糙!啮合不密!真要挂上风帆,吃上力,十有八九要崩齿!这…这风力水车,怕是要散架!”
墨衡没抬头,右眼锐利的目光扫过齿轮胚子粗糙的边缘和浅显的齿痕。他抓起一块胚子,另一只手拿起一根废弃的传动杆,用力将杆头卡进齿槽,然后猛地一扳。“嘎嘣!”一声刺耳的脆响,木齿应声而断,碎屑飞溅。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灾民挖掘引水渠的号子声,有气无力地飘过来,更添绝望。几个围观的年轻工匠脸色煞白,眼神中的希冀迅速被恐惧取代。风力水车,是他们熬过这场大旱唯一的指望。如果连墨大人都搞不定…
“不是结构问题。”墨衡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疲惫。他丢掉断裂的齿块,沾满木屑的手指重重戳在图纸齿轮组旁的一个标注上,“是材料!图纸要求的是铁力木,或者至少是百年老梨木!现在通州方圆百里,还能找到几棵没枯死的树?能找到的硬木,都是速生的杂木,质地疏松,根本承受不住风帆满挂时的巨大扭力!”
“那…那怎么办?”鲁匠人声音发颤,布满老茧的手无助地搓着,“铁力木…那得去南边深山老林里寻…运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李岩的身影出现在人群外,官袍下摆沾满泥浆,嘴唇干裂得更深了。他刚处理完韩家堡那边新起的冲突,满脸风尘与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他拨开人群,走到墨衡身边,目光扫过断裂的齿轮和图纸。
“墨衡,缺口有多大?”李岩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墨衡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右眼迎上李岩的目光:“至少需要三根主传动齿轮用铁力木!或者…用铸铁!但铸铁沉重,对轴承受力要求更高,而且铸造周期…”
“铸铁不行。”李岩断然否定,“我们没有时间,更没有那么多铁料。”他深吸一口气,灼热的空气烧灼着喉咙,“铁力木…我来想办法!通州城里的富户、大仓,哪怕是拆了某些人的祖宗祠堂!也要把这木头抠出来!”
“李大人!”一个负责物料调配的小吏跌跌撞撞跑过来,脸上带着惊惶,“城…城西王员外家…他家库房里存着几根上好的铁力木大料!是给他老母亲备下的寿材…可…可他家管事说,那是他祖上留下的福荫木,给再多银子也不卖!还说…还说咱们修渠引水,坏了风水,才惹得老天爷降罪,用了他的木头,更要遭天谴!”
又是“天谴”!李岩眼中寒光爆射,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散了身体的疲惫。他猛地转身,官袍带起一阵干燥的尘土:“备马!本官亲自去会会这位‘福荫深厚’的王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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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那条幽深背阴的暗巷,仿佛与通州的炼狱分属两个世界。茶肆后堂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暑气,只有一盏油灯在方桌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几张人脸映照得阴晴不定,鬼气森森。
钱庸蜡黄的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陶碗粗糙的边沿,碗里浑浊的茶汤早已凉透。他对面,钦天监漏刻博士吴清源如坐针毡,苍白的面孔在灯影下更显虚弱,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面前摊开着一卷崭新的“密奏”抄本,墨迹已干,但朱砂批注的“毁伤龙脊”、“天罚降旱”几个字,在昏光下依旧刺目惊心,如同未干的血迹。
“钱…钱大人,”吴清源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眼神躲闪,“这…这文书已经抄好…按照您的吩咐,用的是旧年钦天监存档的专用笺纸,印泥也是仿着监正大人的私章做的…足以乱真…您看…是不是可以…”
钱庸猛地抬眼,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吴清源,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可以什么?吴博士,你是读书人,该知道‘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他身体微微前倾,油灯的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如同两点鬼火,“东西是造出来了,可让它活起来,让它变成捅向李岩墨衡心窝子的刀子,让它成为点燃通州万民怒火的火星,这才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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