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弯弯曲曲,引着他们来到几株高大的垂柳之下。柔软的柳枝如同碧绿的帘幕,低低地垂向水面,几乎要触到那随着暮色渐浓而颜色转深的湖水。这里果然幽静许多,栈道上的灯光和人声被浓密的柳枝过滤,显得遥远而模糊。水边生长着茂密的菖蒲和水烛,细长的叶片在傍晚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
夏至将小木盒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霜降也默默地将画板倚着柳树立好。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在水边,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湖面。
暮色如一场盛大的色彩交响:燃烧的橘红沉入紫罗兰的深渊,未烬的金丝游弋其间;东方靛蓝的天鹅绒帷幕下,月牙挣脱朦胧,凝成实体银辉,向湖心倾泻第一缕清光。
月光是液态的银,将整片湖心淬成墨玉——水面不再吞吐霞焰,只余墨色髓液中流动的月魄。明暗交界处,几条归舟如剪纸浮沉,半身浸在月华,半身没入夜色。
"月光…浸透湖心了。"霜降的轻语划破寂静,尾音带着月光般的颤栗。她凝视那片银墨交融的水域,瞳孔倒映的碎月,正一寸寸攫取她的魂魄。
夏至闻言,侧过头看向她。就在这一刹那,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霜降那双映照着湖心月华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另一个影像!那绝非眼前宁静的湖光月影,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猩红与冰冷的金属寒光!
在那清澈的瞳孔深处,他看到了——
残破的、沾满泥泞和暗红血污的玄色铠甲!那铠甲的制式古老而狰狞,胸甲处有一道巨大的、撕裂般的豁口,边缘翻卷,露出里面同样被血浸透的里衬。铠甲的护肩上,狰狞的兽首吞口也被暗沉的血迹糊住,失去了凶威,只余悲凉。更让夏至血液冻结的是,这染血铠甲的轮廓,那肩甲的弧度,那胸甲的样式……竟与他内心深处某个模糊却灼痛的印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那是……殇夏的铠甲!
幻象并未结束。在染血铠甲影像的上方,霜降清澈的眼眸边缘,竟还倒映出一角残破的旌旗!旗面撕裂,被烟熏火燎得焦黑,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同样被血污浸染、笔锋却依旧透着不屈桀骜的“殇”字!那旗帜在一种无形的、充满硝烟味的风中猛烈地翻卷着,猎猎作响,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悲鸣!
轰——!
仿佛有惊雷直接在夏至的识海中炸开!那些被封印的、破碎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月光解除了诅咒的幽灵,疯狂地奔涌而出,瞬间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他看到了——
同样是血色的天空,残阳如血,将荒芜的大地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硝烟如同扭曲的巨蟒,在焦黑的土地上翻滚升腾。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铁交鸣的刺耳刮擦声、垂死者凄厉的惨嚎声……无数声音混合成地狱的喧嚣,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耳膜!
他感到了——
手中紧握的长枪传来沉重而冰凉的触感,枪杆已被血和汗浸得滑腻。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尘土呛人的味道,灼烧着喉咙和肺叶。深入骨髓的疲惫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四肢百骸,每一次挥枪,都感觉肌肉在哀嚎,骨骼在呻吟。
他听到了——
就在这片死亡的喧嚣中,一个熟悉到灵魂为之震颤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声浪,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力量,尖利地刺入他的耳中:
“殇夏——!”
那声音……是凌霜!
幻象与声响如退潮般轰然坍缩,只余耳鸣的尖啸与心脏被无形利爪洞穿的剧痛。夏至的胸腔骤然塌陷,月光将他晃动的身影浇铸成惨白的石膏像。柳树皲裂的树皮陷入他指尖,成为锚住意识的唯一支点。冷汗在脊背上蜿蜒成冰河,晚风掠过时,每根神经末梢都炸开细小的霜花。
霜降的转头像刀锋出鞘。她眼中未褪的血色残甲与断旗,此刻正与夏至瞳孔里翻涌的惊涛精准咬合。当视线触及他额角凝结的月光(那分明是她方才冷汗的复刻),她突然痉挛般后退——鹅卵石在足底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所有言语在喉间凝成冰棱,唯有眼底暴涨的恐惧如黑潮,将前世染血的呼唤、铠甲的寒光、以及此刻两人眼中镜像般破碎的痛楚,绞成一根勒入心脏的青铜锁链。
湖畔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月光无声流淌,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清冷而巨大的鸿沟,里面填满了刚刚被唤醒的、血色的记忆。
夏至喘息着,强行压下脑海中翻腾的血海和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他看着霜降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种强烈的、超越理智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伸出手,不是去搀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霜降垂在身侧的手背。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如同触碰一块浸在寒泉中的玉石,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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