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渴了。”他的声音低沉,没有辩驳,只是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话语简洁平直,听不出情绪。
“我自己能喝。”郁澜死死盯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松动,戒备的姿态没有丝毫退减。
“拿开你的手!”
命令的句式,冰碴子似的砸在压抑的空气里。
裴戬那只离她不过咫尺的左手指尖微微蜷了一下。
悬停在空中的姿态极其短暂。帐篷角落的火炉里,一小块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炸响,跳跃的火光在他毫无波澜的眼底一闪即逝。
下一秒,那只有力的手彻底收了回去。五指攥拢,骨节在昏昧光线下隐隐泛出青白色。手臂垂下,悄无声息地撑落在身侧冰冷的毡毯上,稳住了半跪前倾的身形。
那只手安静地搁在厚毯粗硬的纹路上,彻底远离了那床裹着冰冷躯体的羊绒被。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解释刚才伸手的意图是否仅仅是为了喂水。半寸距离的咫尺天涯。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的深潭,只剩下帐篷外那鬼哭似的风声、牛油灯挣扎的噼啪响以及郁澜带着惊悸余波的急促呼吸。
对峙在昏黄摇曳的灯影下无声蔓延。裴戬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如同荒漠中一座沉默的孤峰石像,唯有胸膛随着呼吸极轻微的起伏证明着这是个活人。
郁澜后背紧紧贴着冷硬的毡壁,汲取那一点虚弱的支撑,冰冷的视线钉在裴戬低垂的眉骨间,像要穿透那层阴影看清底下所有盘根错节的心思。
过了半晌,也许只有几个沉重的呼吸那么长。裴戬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打破这剑拔弩张的死寂:
“躺着。水在这里。冷了自己喝。”他抬起右臂,将那只盛着温水的陶碗稳稳放在紧挨毡毯边的地上。陶碗底与粗糙的毡毯轻轻磕碰,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动作间,肩背腰腿没有一丝多余的牵扯,利落得如同演练过无数次。
说完这句,他甚至没有再看郁澜的反应。
兀自起身,身影在她满是防备的目光下毫无波澜地站直。高大的身形轻易挡住了帐篷中央跳跃的大部分灯火光线,在她眼前投下一片浓重的暗影。
他没有离开营帐。脚步沉稳地走到郁澜毡铺对角另一侧的帐壁下,那里铺着一张颜色更深的粗毡垫子,旁边靠壁倚着长刀和裹了厚布的长弓。
他撩开袍裾下摆,屈身盘膝坐下。背部挺得笔直,后肩紧靠撑帐的粗圆木柱。
双臂随意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指节修长有力。眼帘微阖,像是闭目养神,整个人如同隐入帐壁暗影的一部分,只有火光偶尔跳跃着描摹他刀削斧凿般的下颌轮廓。
帐内只剩下炉火上水壶细得如同哭泣的咝咝声,还有帐篷本身被风沙击打时沉闷枯燥的噼啪闷响。
炉火映亮的那一小圈光晕里,地上一碗温水孤零零地摆着,水面不再有雾气升腾。
郁澜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强弓。
裴戬这一连串动作,非但没有消弭她心头的冰冷与警觉,反而在死寂中无声发酵,酝酿出更多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她冷冷地盯着角落阴影里那个闭目的身影,胸腔里像堵着冰块。僵持了片刻,干渴感终于战胜了紧绷的神经。
咬着牙,裹紧羊绒被支撑着,一点点从靠着的毡壁向前蹭挪。
动作异常艰难迟缓,生怕惊动黑暗中蛰伏的什么。指尖够到地上那只陶碗的边沿时,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指尖一颤。
她端起碗,分量很轻,水只有半碗,温热得刚好入口。仰头灌下去的动作又快又急,近乎粗暴,喉结因吞咽而上下剧烈滑动。
坐在阴影里如同入定般的裴戬,眼睫甚至都没动一下,但低沉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穿透寂静的空气,如同钝器凿在冰面上:
“明日天亮,我会启程返京。”
郁澜端碗的指尖才刚松开,心口像是被一只冰锥猝不及防地捅了一下!动作停滞了一瞬。
她没说话,也没看他,只是慢慢蜷缩起身体。
裴戬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帐内光线昏暗,但郁澜能清晰感觉到那两道目光穿过摇曳的灯影和两人之间不过丈许的沉沉帐内空间,落在她这个方向。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看透的幽邃沉寒。
“此去,不知何时再入西境。”他接着说道,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依旧是不含情绪的平直陈述,只是其中的分量令人齿冷,“若遇变故,寻机送信入京。写明缘由,交镇西将军府信使,标明急递。信……定会到我手中。”
郁澜埋在被子里的鼻息微微加重。
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抠着羊绒被内侧细软的绒毛。变故?在这荒沙大漠?还是在帝京那无底的漩涡?她脑子里瞬间掠过无数念头,又被强制压下。
没等她从这突兀的交代中缓过神,裴戬的下一句话紧跟着砸了下来,每个字都清晰沉重如砸在铁砧上:
“今夜定亲宴,长公主步步先机。那一步棋,”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最锋利的字眼,“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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