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再回想起那些赏花纵马的少年时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美梦,好笑之余亦有数不清的无奈,蒋瑜恐怕也是觉得如今这副狼狈模样无颜见老友,才把自己灌成了个醉鬼。
朱英一撩身上还没换下的御赐虎袍,也很不讲究地在梅雨季节湿漉漉的草地上盘腿坐下:“没意见。”
她什么也没多说,三口将“百日春”喝得见了底。
知己之间,本就无需多言。
三口白水下肚,本不该如此轻易地放倒她,朱英却莫名觉得自己喝醉了。
否则何以解释此后诸多的光怪陆离。
不知怎么的,建隆皇帝没了,蒋瑜的父亲蒋达没了,连梁朝与察金之间那点脆弱的表面和平也没了。
胡人铁骑南下所向披靡,乾德帝快马送来七道金令,燕山十四关连烽火都没点,就掉了十三关。
有人犹疑着问:“将军,我们……”
“不退。”
朱英感觉胸中压着一团火。她原以为这种幼稚的心绪早已被十几年的隐忍和磨砺浇熄,却居然在这时候死灰复燃一般熊熊燃烧起来,烧得她言语里都沾上了火星:“拿纸笔,我来给陛下回信。”
她很清楚,此事多半是权力斗争中的阴谋陷阱,乾德帝不过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傀儡,如果此时不走,就再也走不掉了。
但今日她绝无可能忍辱负重、避其锋芒。
幼年失怙的稚子,青年守寡的少妇,晚年丧子的老翁,无人能收的家信,浅滩河野的白骨,有人搬权弄势只为一己私欲,耳中又哪能听见百姓绝望的恸哭?
千种万种锥心切骨的悲愤通通汇成了那一封名垂青史的回信。
“将军守国门,天经地义。”
“臣誓死不退。”
直到被数名胡人骑兵团团包围,直到弯刀抹过了她的脖颈,朱英心中那点火气仍高涨不灭。
掉下马背的瞬间,她艰难地扭过头往南边张望了一眼。
黄云蔽日,孤城独伫。
还没看到援军。
朱英固执地瞪大双眼,以一种目眦欲裂的扭曲表情极不甘心地重重落到地上。
我能做的就到此为止了,她想。
你可别让梁国亡在那些鼠辈手中了啊,景弘。
随着耳边的厮杀声越来越淡,朱英好像被一双手牵着,从那个不属于她的身体里逐渐分离了出来。
这场大梦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被扯出司马彻的记忆前,她猛地回过神,拳打脚踢地想要挣脱那双抓住她的手,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四周场景都在逐渐分崩离析。
司马彻的魂魄在消散。
她在半空扑腾着弯下腰,拼命伸长手想抓住画面中心那个死不瞑目的男人:“将军!”
没有反应。
她只是被拉进了司马彻的记忆里,该发生的,三百年前就已经全发生了。
嗟君十载生平,黄粱一梦而已。
朱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破碎成一纸飞灰,然后坠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待到她再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
空中散着淡淡的檀木香,清晨的细碎金光从窗缝中漏进来,枕中塞了许多红珊瑚珠。
这是她在鸣玉岛上的屋子。
朱英躺得笔直,两手搭在小腹上,保持着这个端庄的姿势一动不动,呆呆地望向房梁。
直到将近午时,木门才被人轻轻推开,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宋渡雪端着翡翠药瓶走到床边,轻手轻脚地将药瓶搁到一旁的书桌上,一掀帘子才发现,床上那昏迷了数日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你……”
朱英的眼睛仍是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经脉破裂的缘故,眼神也空洞迷蒙,丢了魂一样。
宋渡雪单手举着床帘,站在她床畔踌躇了许久,“你”了半天没能“你”出下文。
最后,他端过桌上的药,低声哄道:“先把这个喝了。”
朱英僵硬地扭过脖子。不动还好,这一动她才发现,身上疼得像被人打散后重新组装的一样,每一寸都重如万斤。
宋渡雪看她蹙了蹙眉,忙放下手中玉瓶,扶着她坐了起来。
“我……”一出声,朱英反倒先被自己嘶哑如锯木的声音吓了一跳。
“嘘,别说话。”
宋渡雪认真关照起某个人时,一双流光溢彩的含情眼一瞬不眨地注视着你,清澈见底地倒映着人影,很容易让人产生那里面只装着你一个人的错觉。
饶是心硬如石的朱英见到,也不由愣了愣。
那眼神像清晨的晓光,穿过朦朦胧胧的云雾,惊飞满林的雀鸟。
见他这副模样,朱英不禁怀疑自己其实尚未清醒过来,还在做梦呢。
“停,我自己来。”她别过头,自己接过了玉瓶。
宋渡雪好不容易温柔一回,就得到这么个反应,“哦”了一声,带着一脸又不爽又关切的别扭表情,眼巴巴地盯着她。
苦涩的药汁淡化了朱英身上的不适感,一瓶下肚,她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皱着眉问:“你老这副表情看着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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