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嗓子里极为干涩,仿佛有无数话想要辩驳。
她想告诉贺寿,封建时代根本没有所谓的良心,如今乱世之秋,与军阀混战毫无差异。那些所谓的王侯将相,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也都是不值得相信的。不要为了他们拼命,不要为了他们牺牲,不要做历史上微末又痴傻的尘埃。
我们普通人,就这么活着吧。像老鼠一样,像虫豸一样,看到危险就快躲避,逃到哪里算哪里,捡到什么吃什么吧。
那些逞英雄的事情,是属于豺狼虎豹的,那不是我们,纵使真的把命搭上,你却连名字也不会留下来的。
“我昨天,回了一趟家,遇到王婉你的舅舅了。”
“舅舅?”王婉愣了愣,没有想到贺寿会忽然开始说这样的事情。
“嗯,你的四个舅舅正在商量。”贺寿回过头,脸上带上几分讳莫如深的笑容,“你猜猜他们和我说了什么?”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大概就是让我打点下关系,他们想要逃难到其他地方去吧?或者是不是清河县那边征兵更加强硬,他们想要逃过去,于是希望我能出手帮忙。”
贺寿眯着眼睛笑了一声,摇摇头:“没有,都不是。”
“他们的确在商量逃难的事情,但是并不是希望你能帮忙,而是在商量谁带着家小逃走,余下三个男人都要去应召。”
“……什么?”
“你的舅舅们已经商量好了,由三舅带着四家女人和孩子一起走,之所以选三舅,是因为三舅家里还没有男孩,用他们话来说就是还没有个根留下,男人还不能死。”
王婉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仿佛听到了十分痛苦的话一样。
“他们问我们怎么打算,我说我应当会去乔州,因为前几天白将军和我说起这些事情,说我这样的上前线大约是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我可以去后勤那边帮忙,最后如果当真到了守城那一步,后勤兵士都应当是不能偏私的自己人,所以我可能会去乔州里面。”
“你,你都已经计划好了……你甚至和白将军商量了?”
“嗯。”
“你,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王婉有点着急起来,“我的计划里面,你本来就应该和……”
“因为是我想,我也想保护我生活的地方!哪怕你不在,哪怕不是为了你,这件事情也是我身为男子汉应当去做的!”
一时间,其他责怪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嗓子里,余下的只有茫然和无措。
贺寿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手上的纸放在桌上,走到王婉面前,俯下身用力抱了抱她,在耳边轻声说道:“你的舅舅们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你已经为下河做了很多了,所有百姓都看在眼里。如今有人要打过来了,他们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还是在的,打仗这种事情说着可怕,但是实在要面对,大家也不是孬种。你就放心交给舅舅们吧。”
王婉脑子嗡嗡的,愧怍而难以置信的情绪涌上心头,一时间五味杂陈。
“我也是这样想的,交给我吧。”贺寿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语气忽然故作轻松地带上几分笑意,“你别看你男人这样,但是我好歹也是种地的,这几年咱们家吃得又这样好,我力气比起一般男人可不小呢!”
望着贺寿那坚决的眼神,王婉忽然发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语言,失效了。
——她太傲慢了,傲慢到以为忠孝信悌全都是鬼话,傲慢到以为良知和汽车是同一年被发明出来,勇气和飞机是同一年冲向蓝天。
贺寿也好,那些乡亲也罢,还有眼下永安村的百姓,即使他根本没有接触过任何知识,不了解古今,即使不知道这场战争背后藏着怎样的博弈,他们依旧发自本能地有了自己的坚持和信念,并且义无反顾地为了那个理想走上绝路。
王婉浑浑噩噩地走出去,隔着墙,她听到墙外传来杂乱的声音,有些三三两两商量着去应召拿粮食,有些吵着架讨论这件事情,还有些豪情万丈,似乎要一举成名天下知。
绝望压抑但是又隐隐浮动着希望火种的氛围烧红了下河千里的河岸。
一直以来,王婉都把这些古代人当作未开化的生命一样戏耍,用那些现代的知识,天赋的话术、和现代人对规则的敏锐直觉洋洋得意地愚弄他们,看着他们急得跳脚。
然而,望着他们逆向走上那城郭,她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曾经的小聪明化为石块,压在她的心头,心房里叫嚷着无数声音:
“你那么聪明,你自诩口才天下第一,那你为什么救不了他们?那你为什么在逃?上天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天给了你这样好的口才,就是要你躲在背后,然后看着这些昔日你嘲笑过的所谓愚人冲上去守护自己的家园吗?”
如果她躲在最后,看着他们冲上去拼命,计算着得失,那她和那些史书里随处可见的既得利益者有什么区别?她为什么还要存在在这里!
“喂!”
忽然,背后一声清脆的呼唤吓得王婉一个激灵,扭过头,就看到花季郎顶着两个小发髻看自己,肉乎乎的小脸圆鼓鼓的,看着表情倒是好像在生气。
王婉心里再苦闷,也不至于和孩子过不去,蹲下身给花季郎拍了拍衣服:“季郎?怎么了?”
花季郎被贺寿和安宁喂养得很好,圆鼓鼓的一圈,肉乎乎的脸颊透着红晕,任谁看了都要赞许几句这孩子养得可真不错。
花季郎到了这个家已经有个小半年,不过和王婉接触倒是不多——县令工作本就不清松,加上时局动荡,她又算得上是君侯的幕僚,大事小情的都要去兼顾,别说和花季郎,就是跟贺寿说话都需要忙里偷闲挤出空档。
久而久之,反而是真正担着过继孩子名头的人,倒和孩子最不熟。
花季郎扣扣手,有点别扭地哼唧了好一会,忽然抬起头:“你跟我去招兵的地方。”
“什么?”王婉疑心自己听错了。
然而七岁多的孩子又重复了一遍:“你跟我去招兵的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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