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腰牌呢。”
木漪摆出碗筷,闻言瞥他一眼耸耸肩。
他苍白一笑,凌厉讽刺道:
“定是那对将我扛走的父子趁我昏迷不备时昧下。”
话才说完,一块黄金腰牌就被木漪从袖里拿出,递到了他面前。
谢春深神情古怪。
木漪丢到他大腿上,淡说:
“不是我救了你,是城里的百姓救了你。这块金牌,他们帮你收起来了,怕灾棚里的人因此要谋财害命,我拦下后,他们盘问我一番,确认我无害于你,才又扛着你,走到了我家中。
这对父子,并没有管我要一钱一米,一针一线。
谢春深,这么多年了,你我都从未真正想要了解过,我们素来厌弃、蔑视,费尽半生去逃离的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从前我不懂,也不想懂。
直到我带着一家老小逃难,在路上,我看见有夫妇哭泣着易死子而食,又有人杀己奉身为食。
我终于懂得了,属于凡人的生存,是多么有意义。”
谢春深一时沉默,他目光放空,望去案上的银盘。
食物冒着袅袅热气,室内的余光射上去,一群细尘在周围葳蕤生长,那样不起眼,又那样无处不在。
奸邪与伟人掌控的,往往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时阴晴。
可真正构就国土百业的,是这些蚍蜉撼树的蝼蚁之人,他们庸庸碌碌,大善大恶,可以鼠目寸光,蝇营狗苟,也可以蜡烛成灰,不求回报。
他们才是国土的养分与精魂,是历史的主人,是历史破旧的年轮。
真相本就如此直陋。
谢春深临近四十,他捏着那块金牌,终于也懂得了。
可他不会悔。
*
由萧家主持的会稽山宴,同是名氏大阀和官僚贵胄所荟聚的一种文坛,颇有洛阳绿琴集的风韵,只不过前者比后者早两个月,定在山林最为五光十色的秋末。
开宴之前,宴主按俗要坐着四轮羊车,一家一家亲自拜访受宴请的客人。
但这一年因为萧十六忙于新政兵制改革,便由他的长女萧咏与次子萧遂这一对兄妹带上一些萧家小辈代为上门拜访。
兄妹之前并未来过千秋堂,见连廊与花苑一带的装饰颇有巧思,尤其那片湘妃竹林,假山嶙峋若天梯,都不免多看了几眼,也就是这几瞬目光,让他们瞥见灰石山梯上所坐的一方人物。
白衣出水,鹤髦藻发,在手里拿一暖炉取暖,露出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又不失修长,几根青筋像是要画龙点睛一般,一路蔓延至袖口之内。
他分明怕冷,却又矛盾地坐在风眼中央,被竹林都受不住的强风所打。
第一眼,众人惊鸿一瞥。
萧咏脚步不受使唤地往拱门处走,其余人等也都好奇跟上。
对方黑发半遮面,萧咏脑子一热,上前举袖行礼:
“不知这是千秋堂上哪位贵公子?如此倜傥的风流,着实令我等敬仰。”
她语气平稳,姿态也算得体,然却遭对方讥讽一嘲。几个人都变了脸色,身后萧遂挡在萧咏面前,“我长姐不过寻常问候,公子这是何意?”
只见这人转过脸来,五分蔑然,五分病态。
萧咏未曾见过这等出尘人物,犹自呆愣出神,倒是萧遂这些经常穿梭于官衙之人脸色一变。
萧遂立即将要痴痴过去的萧咏拉了回来:
“你别犯傻了,他就是谢戎!害了十三伯,是我萧家的大敌!”
萧咏闻言脸色巨变,脸上因害羞而起的红晕都开始向内烧痛她的神经和肌肤。这个人,可是父亲耳提面命要他们记下远离的……萧咏想到方才在众人面前,竟然还色令智昏下的卑微讨好,由羞转怒,转身质问:
“父亲已经将你贬黜出城,去城外查疫,你为何能出现在千秋堂?!”
谢春深站起身,萧遂拦手挡在萧咏面前,谢春深提炉,眼皮半耷,他上前了几步,萧遂便护着萧咏退几步,萧遂想起这千秋堂的主人与谢春深一道去过梁地,所以才叫做平梁县主。
难不成……萧遂像撞破什么勾当一般,目光厌恶地斥道:
“难不成你与这千秋堂的县主,从前便是一伙的!”
话一出。
谢春深眼色忽变,像冷刀子一般往这些年轻人心上戳。
只是一个眼神而已,他们皆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谢春深联想到葬身洛阳的萧瑜,这个十三郎当时还能与自己斗上几个回合,死时,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局,也看得很是明白。
“萧瑜,我可敬他一声萧十三郎。而你们,”谢春深蔑笑,“萧家后人都是如此蠢笨冲动么?还是太年轻了,遇见仇人只知道龇牙咧嘴?”
他摸了一下炉子,缓缓走回去,“我想在何处,便在何处,与你们何干。”
几人愤愤。
萧遂抬手怒骂:“你!果然是无礼狂徒!恶毒至极的奸佞,你已经犯了一身血债,虎落平阳,还敢在我等面前这么嚣张!”
萧咏天之骄女,从来都是被男人捧高拥簇,何曾遇此种冷眼,先是被嘲,又被一语唾斥为蠢人,那人还她萧家世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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