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宫城像一口扣住天下呼吸的大钟。
钟腹里雾气沉沉,丹陛未干的露在砖缝里结成细小的珠,殿门的金钉一颗颗冷得发白。
宫道两旁的铜兽炉吐出缕缕薄烟,药香里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辛辣,像有人把什么话磨成了粉,混在香里,叫人不知不觉就要顺着那股味道去想。
并州营帐内,灯火方熄又点。
陈宫执一卷《礼》,卷角已经被他拢得极平。
他把卷轴按在案上,看着吕布:“今日入殿,有三道险——名险、礼险、心险。名险,在于李儒要把‘护道’打成‘假义’,拿‘相国恩’来压;礼险,在于班位、跪拜与受赐的次序,他会叫你先拜相,再拜天;心险,在于殿下幼弱、群臣惶惧,你若动得过快,他们会怕你,你若慢得过头,他们会把你递上去当盾。”
“如何破?”吕布问。
“以矩破之。”陈宫把卷一合,指尖在案上点了三下,“今日之拜,只一拜——拜天子,不拜相国。拜完即起,以兵礼称臣,以‘护道三章’为据,以‘红梅为信’为凭,以‘刃印为契’为束。人情要给,天子要敬,相国要让,士人要看,百姓要听。”
张辽在侧拢紧甲带,嘴角压着一线笑:“一拜,够重。”
“重,却不沉。”陈宫看他一眼,“记住,殿上不拔刀,不饮酒,不改矩。”
魏校尉抱甲进帐:“粥棚已开,告示新贴,红梅印与账目俱明。北邙义冢第一段木桩立好,待司徒府派书史刻名。”
吕布起身,抚戟而出。
宫城外,风从红墙上滑下来,带着石上苔痕的湿冷。
王允已在午门北侧等候,身后两名门吏抱着长匣。
相见行礼,王允低声:“殿上不可多言。待问,方答。若相府以酒试,借‘护道禁饮’谢之;若以座试,愿站不坐;若以赏试,愿以‘护道马籍’纳之。臣在上东序,太学诸生在外殿,闻钟声,便齐诵三章,压一压那股‘笑’。”
“谢司徒。”吕布拱手。
步上丹陛,殿门内的光被屏风截成一片一片。
屏外,羽林军列戟如林;屏内,玉案低矮,珠帘轻垂,童声小心地念着册文。
董卓坐西,貂裘厚重,笑声里有油,目光却像两粒熬得太久的豆,黑而黏;李儒侍立其后,袖口垂着,眼底那道细影藏得更深。
殿中央铺着一条金线,金线尽头,天子端坐。年岁尚小,衣冠却极整,眉眼间有一股执拗的静——那是风里立住的小火,虽弱不熄。
“并州温侯吕布,护道都部入殿——”司礼官唱名。
吕布跨入金线之内,三步,五步,七步。每一步之间都恰好有一息,像他把刀收在鞘里,仍按着那口气,不急不缓。
他行至殿心,忽而停住,按甲屈膝,一拜——额不及地,膝不过砖,拜既不卑,也不慢。他的声音从胸腔里推出去:“臣并州吕布,奉约护道,拜见陛下。”
这一拜的“声”落在殿砖上,像钉拍在桩上,直直传到每一个人的骨里。
百官的眼波乱了一瞬——拜天子,不拜相。
董卓脸上的笑像一张被风吹到一半的纸,忽而从中间撕出一道细口子,露出里面生涩的颜色。李儒仍笑,手里袖影却微微一顿。
天子眸光一亮,很轻地偏头,看了看东侧的王允。王允不动,只把袖里的手握了一握。天子于是开口,声音还嫩,却清:“并州护道,朕闻其名。温侯远来,辛苦了。”
吕布起身,不进不退,恰到礼线:“臣护道,不敢以私劳扰朝。”
董卓拍手笑:“温侯客气。洛阳多事,正需贤将护持。今日朕召诸臣,不过议护道之具。来人,赐座,赐酒——先赐温侯。”
礼官应声,宫婢捧出锦垫、玉卮。
吕布不看酒,只看玉卮上那一朵雕得极细的花——不是梅,是芍药。
芍药富丽,梅花清寒。玉卮在他面前停住,他目光沉下一分:“臣军有禁,护道之日不饮。愿以水代酒。至于座——臣以兵礼立,谢座。”
这两句落下,殿中又是一阵细不可闻的动。
礼官的手一迟,玉卮边沿撞在托盘上,发出一点轻响。
董卓的笑又大了一点:“温侯持矩,朕甚喜。既如此——”他眼尾一挑,似无意地看了李儒一眼,“赐相国座后,赐温侯座。先问相国之策,后问温侯之意。”
这是要把“位”压一次。
吕布不动,陈宫在东阶之下看得分明,心里把这个“位”字记了一笔。
就在这时,王允前行半步,按礼奏对:“陛下,护道之事,系民心,系学宫,系军矩。王某以为,先问太学所议之《护道三章》,再问相国之策,最后问温侯以行之术。名先、法次、力后,则可正天下之听。”
董卓的笑意淡了一丝,像油面上露出一小圈水,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点了一点:“司徒所言——可听。”他似笑非笑,“李卿以为如何?”
李儒向前一步,拱手:“司徒以名先,合礼。相国以法辅,合制。温侯以力行,合时。三者并举,方为久计。臣有小议:护道既为公器,宜立护道之印,以分真伪;护道既非私赏,宜立护道之籍,以正收支。”他说到这里,眼里溢出一丝温和的笑,“臣请相国主籍,司徒主印,温侯主行。三家相印相检,彼此成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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