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
洛阳的风在宫城高檐下绕行,如一尾看不见的黑龙,时而从瓦缝掠过,带出一串细碎的寒意。
王司徒府的后园张了轻暖的绛纱帐,帐顶悬着流苏灯,灯心里的火像一枚含着笑意的眼,忽明忽暗。香篆在铜兽的口鼻里缭绕,麝气温润,掩去泥土与湿叶的味道。
貂蝉披一袭薄绫,坐在铺了白狐裘的榻前为吕布拈发。她指尖轻,指腹微冷,拢到鬓角时,指影落在他颊侧,如春水一勾,又似刀锋未见血的寒光。
帐外有细雨末尾叩篱的声音,像远远的战鼓余韵,恰与吕布胸腔里沉稳而克制的心跳合拍。
“适才第二席,李儒言语里三处设钩,一处试你贪色,一处试你骄矜,末了一处……试你可否为我起争端。”
貂蝉的声音带着刚饮过温酒的软,落在耳畔,像软弓弦轻拨,“你收得干净。”
吕布垂眸,见她指尖在自己发冠的玉栉上停了一瞬。他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小而冷,他的掌心极热,像把她整个捧在火势里。“承欢,不是欢。”他低低道,“是刀。刀要入鞘,才藏得住锋。”
貂蝉一笑,笑里有一瞬空落,转瞬复归清明:“王司徒说你这人,惯会用戟破阵,却不肯用唇舌破心。”
她侧过身,取了案上新剪的青丝一缕,用她发间的木簪绾了个小结,“今夜我替你破一人之心,你替我破一城之心,可好?”
吕布盯着那枚普通到近乎寒酸的木簪,簪尾磨得极润,像是多年的旧物。
他心口忽地微颤,仿佛看见很远的日子里,这枚簪子会在一双手间来回摩挲,成为风雪大殿里唯一的温度。
他伸手接过,木簪落在掌心,竟比方天画戟更沉。“这簪,可是你的命?”
“不是命。”貂蝉淡淡道,“是我还愿时戴的物。若有一日你忘了今日言笑,忘了你我于此帐下以刀作盟,你便看它一眼。若你记得……”她顿了顿,眼波微敛,“你就别看。”
“我记得。”吕布将木簪插在内甲缝里,让它贴着皮肤,“我也有物。”他解下腰侧一缕粗革,革上结着一个并州兵常见的系扣,旧得发黑。
他把那系扣递到她指下,“此物不美,却是我前生最苦之时用以勒心的绳结。你将它放在绢囊里,若哪日心乱,可握一握,便知痛。”
貂蝉没有推辞,接过那系扣,细细看,唇角的笑意薄而温柔。
她忽地凑近,用簪头轻轻点了点吕布的胸口:“温侯,世人说你只识一条路,叫杀。”她声音很轻,却像在风里落下一把铆钉,“可我知道你识两条路——一条叫杀,一条叫忍。杀是你,忍也是你。要胜董卓,须得你这两条路,来回走。”
“忍给人看,杀给自己看。”吕布眸色沉沉,“今夜的忍,是为明日的杀。”
两人视线相接,帐中忽静。
外头梧桐叶上滴水,滴了一声,隔良久又滴一声,像有人在极远处点兵。貂蝉将系扣收了,抬手替他理冠,忽见他鬓角的浅痕——那是旧伤新开,色微紫。她指尖停了停,认真问:“疼么?”
“比不上白门楼的绞索。”吕布不经意地笑,像一柄裹在皮鞘里的刀露出极短的一寸冷光,“比不上我忍着不把李儒那只舌头割下来的时候。”
“那便让他舌头再多吐几句。”貂蝉弯了弯眼,“你且听,且忍。第三宴他必再设,王司徒会以‘家礼’护我,李儒会以‘国法’夺我。你与他们,正好把‘天下’二字分一回——谁是家,谁是国。”
“我明白。”吕布点头。他的“逆命龙瞳”在眼底无声张开,细碎的气运之线像雾中丝,缠绕着每一个名字与谋划。
他看见王司徒府上空的气机如一口沉黄古钟,重而稳;看见李儒那边气丝如蛇,信手即缠;看见董卓——那是一团黢黑如炭的火,外头裹着厚脂,越烧越旺,油烟呛喉,熏得天幕发黑。
“他闻到香了。”吕布收了神,“恶龙闻香,必强索饵。今夜不过小指探水,明日……他会来府门抢。”
貂蝉“嗯”了一声,眼底有把不见光的刀竖起来:“他若来,你便不动;他若抢,你便怒——怒给他看,也怒给天下看。怒是你的冠,今夜先把它戴好,明日当众摘下。”
“好。”吕布转腕,将她轻轻一揽。貂蝉身子一倾,柔得仿佛一簇烟。她没有躲,反而抬手去按他的肩甲,让他靠在自己膝侧。榻上狐裘柔暖,他的盔衣冰凉,冷与暖一撞,彼此都清醒。
“你我承的是欢么?”吕布在她膝上仰脸,眼里有笑意,“承的是仇。”
“承的也是命。”貂蝉指尖在他眉心一点,“走吧,温侯。你出这帐,我还是王司徒的义女。你一旦跨出温侯府门,我就是董府的猎物。猎物也有牙,有爪。你该把你的冠扣牢。”
吕布坐起,戴好冠,起身时那枚木簪在内甲间轻触骨肉,像暗处一粒不灭的小火。
他朝她作揖,竟是极郑重的一揖。貂蝉笑着还礼,只是目光在他背上停着,像把透明的纱,覆在将出帐的人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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