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未明,长安的天像一幅湿墨的绢,渭水上白雾翻卷,城头旌旗在薄风里微微颤动。未央宫东偏校场,号角未起,甲光已先亮了一片。
吕布披甲而立,肩上黑貂压住晨寒,掌中方天画戟于地一顿,铁锋入土三寸。高顺、张辽立于两旁,陷阵营与并州旧部成列排开,步卒齐齿而息,马队静如雕塑,只偶有鼻声,吐出一口白气,像在这冷清的天里点了极淡的一盏火。
“今日之训,第一条——静。”吕布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沿着甲片一片片传了下去,“长安城内,诸曹空谈。城外,余孽窥伺。你们若乱,天下就乱。”
“诺!”万甲同应,声潮拍在城墙上,又从黛色的女墙间落回校场,沉入泥土,像一颗颗钉子钉牢在地脉里。
吕布抬手,袖甲作响:“张辽,调百骑为市巡,遇军中醉闹者,先鞭后杖,屡教不改,斩。高顺,陷阵营分两翼入城,护二市与五门。‘鸩’的人与军法司同行,遇假使节、假符信,先夺后缉,不问出身。”
“诺!”
号角终起,一声长,一声短,像两道锋利的笔划在天边画出新的行军线。队列如潮而动,步点齐于鼓上,甲片交叠如鱼鳞,反射出日光的第一缕银。百姓躲在门后看,木栓缝里露出一双双眼,既惧,又奇异地安静。昨日还流言四起,说“董相已死,朝廷要变,兵祸将至”;而今看见这一片铁与静,心里像被一只稳妥的手按住了。
校场外的东市口,铺子刚刚推开半阖的门闩,蒸笼冒着气,卖饼的老婆子皱纹里全是盐霜一样的白。她手忙脚乱,见持刀的军士走来,连忙低头避开,嘴里喃喃:“官军莫闹,莫闹,家里只有两个饼……”
军士止步,抽刀背“铛”地一挫地:“市面照常开张,军中不许取民一物。”他转头对同列低声道,“谁伸手,谁的手先掉。”
老婆子怔了怔,抬起头,见那军士脸上刀疤斜过,却不凶,眼白里有一星软光。她吞一口唾沫,递出饼:“将军,吃。”
军士摆手,取自包里的一小袋碎银,放在案上:“我们吃军饷。”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家里男人若在军中,拿着这碎银去校场东角找‘军法司’,报个名,查起来。”他走远时,背影很直,像一面窄旗。
东市的动静,一条街一条街地铺开。并州兵不说话,刀背明晃晃地挂着,忽有人扯着嗓子吵,立刻就有军士过去,先按住他的肩,再将他拉到街角,使了两鞭。鞭声清脆,落在地上也落在众人的心上,诡谲的浮躁便散了。市井渐渐热起来,讨价还价混在蒸汽和油香里,像一锅开了的小粥,这城才像城。
与此同时,未央宫里却是另一番气象。
金銮殿前,百官列班,乌纱压得额角发痛。玉陛之上,幼帝端坐,脸色蜡白,手里握着一枚小小的玉玦,指节明显发青。几名中常侍斜立,袖中藏着人心最轻的那点风。殿中香烟袅袅,缭绕在额头与眉心之间,像一层看不见的网,让人呼吸不畅。
尚书台派来的清客开口,声音清爽,带着几分自得:“臣以为,当今之务,在‘定名分’。董逆既诛,天地清明,当以礼乐正邦本。军旅之事,兵者不祥之器,不可久居京师……且将军位高权重,举天下之兵权,畏惧者众,怨望者亦众。今当遴选忠良,以为中枢之辅,收诸军符,归之天子,以示天下。”
“说得好,说得好!”下首几个素来工于辞藻的士子连连颔首,衣袖一拂,仿佛拂了满袖的经义,“当此时,最忌‘以武犯礼’。夫礼者,国之干也。”
“礼者,国之干。”另一人接道,“然兵在手,礼不立。请吕将军解甲入朝,奉诏护驾,于洛阳、弘农之间择地营宫,徐图迁都。都一迁,则人心定,天下乃定。”
一时殿上“礼”、“乐”、“名分”、“大义”四字飞来飞去,像纸鸢在风中,飘飘欲仙。有人提议禁军统于光禄勋,有人提议太尉复职,有人提议以议郎充军中监,凡事奏闻。说到兴处,甚至有人扬声吟起《礼记》中的句子,声音清亮,绕梁三匝,满殿尽是雅音。
“诸公所言,皆善。”陈宫自班列中出,拱手一步,嗓音不疾不徐,“不过臣有二问。”
“讲。”
“其一,董逆死于昨日,李傕、郭汜部众尚未尽归,城外连营数处,弩炮未撤。诸公以为,当以何人率军,向其示威,使其不敢妄动?”
“这……”众人对视。一个黄门清声道,“自然有禁军——”
“禁军?”陈宫不笑也不冷,只将目光稍稍下压,像看一行小字,“禁军昨夜点骑三百,吏卒多不齐,马羸甲敝,弓弩皆不合式。陈某夜巡东市,亲眼所见。”他第二指缓缓伸出,“其二,迁都之议,今日举,明日行?迁谁?迁到何处?道里几何?粮台所至几何?护驾之军几何?护粮之军几何?谁来主其事?谁来背其责?诸公可有一纸策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