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三日,天色像一张被揉皱又抹平的纸,灰里透亮。
丹水沿岸的芦苇被水折了腰,风一吹,尖梢齐齐点头,像一群在风里商量事的老者。并州军在南野扎下小营,旗不高举,鼓不乱击,白日练“角”,夜间入“静堂”,一切收束如绳。
午后,陈宫收拢一卷沙盘草图,扇骨在指间轻轻叩着:“主公,能收,便也须会放。”
吕布负戟立于松下,灰袍遮了甲,伤处布带薄得像一层风:“放什么?”
“放‘骄’。”陈宫笑意极淡,“先以‘静’服其心,再以‘骄’乱其阵。人心最怕矛盾,先告诉他我们能忍,再告诉他我们会狂,让他在‘忍’与‘狂’之间自乱。毒士多疑,必选中策——既不全出,也不全守。他一取中策,便上我们的钩。”
吕布点头:“骄,是演给谁看?”
“给张绣看,让他手痒;给贾诩看,让他心痒。”陈宫将扇一阖,“——给宛城的鼓看,让它误节。”
傍晚,小林外空地,三百“巧营”换了装束,身披狍皮与彩缨,背弓挂铃,远远看去像一群猎人。臧霸提着新接好的旗杆,旗上只写两个字:静、藏。他咧嘴:“宫师,这一回,让末将露一回脸?”
“可。”陈宫朝他伸手一指,“但记住,一笑一骂,都要被城上看见。笑要大,骂要更大——让他们听见我们的‘骄’。”
张辽捧起小鼓,鼓面涂过薄泥,声不亮却稳。高顺立于后列,盾成墙,墙后是“角”。吕布骑赤兔缓缓绕行,眼里那盏灯明而不炫。
傍晚的风把声气往城那边推。城楼上,张绣与贾诩并肩,俯瞰南野。只见并州旗影忽高忽低,欢声笑语掺着酒气,臧霸把酒一仰,酒碗砸地,哈哈大笑;巧营一行人故意踩散了训练列,互相举杯,时不时有人拔刀在地上刻字——“某某必先登城”“某某今日醉倒也能赢”。鼓点不稳,偏又隔三差五有一两声“轰然”高鼓,象是不耐束缚的猛兽抖了抖筋骨。
张绣握枪之手不觉收紧:“骄兵。”他冷笑,“趁夜,破之。”
贾诩不言,狭长的眼里却映着南野那面只写了两个字的旗。他垂眼,折扇轻轻敲栏:“先看两样:其鼓,其火。鼓若散而不乱,火若闹而不飘,那就是演。”
张绣定睛细看:鼓点虽杂,却能总归一处;火堆虽多,烟皆直上。城楼角上风向旗平平,贾诩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演。”
“那便……”张绣迟疑,“不如明夜出四百,伏其右侧,趁其醉,斩其旗。”他不甘,枪尾在地上一顿,青石“嗒”的一声。
“将军提议,是上策之‘伐’。”贾诩慢声道,“若他真醉,四百可覆其半;若他不醉,四百便入其局。下策,闭门坐看,任其于城外作戏,士心慢慢泄。中策——试而不尽。出‘探锋’,不出‘断腕’。探他所骄是真亦是假,探他之醉是酒亦是心。”
张绣皱眉:“中策?”
“人最喜欢中策。”贾诩扇尖点栏,“故人最易在中策里上钩。”
张绣不服,却也不能驳。他对中军使道:“点三百精骑,不开大门,只用便门,趁四更前出城,扎营半里外,不进不退。若其醉兵来挑,随击;若其闭营不出,鸣鼓扰之,不追深。”
军令如线,夜风里传下。贾诩转身,附耳交代:“再令内城鼓棚换新号法:以三短四长为‘全出’,以四短三长为‘半出’。再派十队小斥,皆持‘花香’袋,香不伤人,惟摧‘静心’。——记住,香袋扔向旗心,不扔向人。”
“诺。”人去声远,楼上只剩两人。贾诩抬眼看天:“陈宫,你下一子,我就拆你一线。看你几线可拆。”
四更未至,南野风起。并州小营帐外篝火腾起,笑骂声大得过分。臧霸故意提着酒坛往营外倒,酒香扑鼻。巧营将铃拆下,分别藏在袍襟,走路时只让铃含在指缝里颗颗轻撞,发出忽有忽无、似醉非醉的声。张辽小鼓在营背轻呜,节拍恰到好处地松紧相间。吕布在暗里看一眼陈宫,陈宫轻轻点头——“骄”已立。
月过中天,宛城东南便门轻启,三百精骑如水泄出。为避声,马嘴皆缚了湿布。领头者姓侯,张绣帐下偏裨,长于扰阵。侯裨在月下望一眼南野,鼻翼轻张,笑:“真醉?”
身后亲兵道:“闻着像。”侯裨却一摆手:“半醉半装。小心些。”
他们按贾诩吩咐,在半里外扎成一排小营,每营不过三十人,以便门为轴成扇面,鼓棚搭在最末,先立旗,后设拒马,阵形看似草率,却便于随时后撤。侯裨命人击鼓三声短、三声长,城上以铃答之,两边暗语相合。他唇角一挑:“今夜,挑他一挑。”
这边的鼓声传到南野,像被草丛掩过,一长一短地漏进并州营。臧霸哈哈一笑,只把酒坛举过肩,不去看那边,像压根没当回事。巧营三人一组,像酒后撒尿的浪子,晃晃悠悠往外走了几步,兜帽压低,绳索盘腰,铃舌含手。张辽的小鼓忽然顿住,下一拍收得极紧。吕布与陈宫在林影里交换一个眼色——“钩”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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