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渠的风,仍旧带着盐与药的冷甜。
夜雨洗过崖面,岩缝里渗出细细的水,沿着苔痕一线一线往下滴。
晨起巡谷的斥候从一处乱石堆里撬出半截破竹笠,笠沿下压着一块布,布上血字未干,字脚还拖着泥:“午时三刻,北井换人。以冯家主事、史行账房、何炉炉首抵命三人,换你军所俘‘荆’字小卒三名;并撤秤、止抄、复盐道。若不从——并州新营昨夜被擒之八人,沉井以示信。——荆。”
布角扎了一枚极细的骨针,针尖涂黑,似笑非笑。
斥候快马回城。中军帐内的人声一时压得极低:张辽的手指扣在案沿,青筋一线一线起落;高顺拎刀而立,刀背在指下轻轻响;陈登将昨夜封缄的“李村”井簿摊在一边,眼神冷;陈宫捻过那枚骨针,鼻翼微动,淡淡道:“还是那股‘荆铁粉’味。‘换人’是假,试胆是真。”
“被擒的是谁?”吕布问。他颈侧仍缠白布,布边渗出极细的一圈红,像一枚不肯退的印。
“陷阵营一名副尉,并州新营两名新丁,另有运粮辅兵五人。”张辽沉声,“副尉姓屠,骑战出色;两名新丁,其中一人是吕飞什里的。”
“哪个?”吕布目光一转。
“陆十三带出洞的那个‘孙槛’没在列,新丁叫‘焦二’,文水县人;另一个叫‘朱小五’。”庞温站在帐门侧,声音平平,却把每个字都落得很重,“这两人昨夜断后,落在最后一队。一前一后被‘井烟’里伏着的细索绊住脚,被拖入草里。”
帐里沉了一息。四壁的烛火一齐在风口微微一颤。吕飞立在末席,拳在袖里握紧,虎口的皮因昨夜握枪磨起薄薄的茧,茧里还有艾烟的味。他挺直了背,眼睛里却压着潮:“主公,末将愿请缨——”
“住口。”庞温一眼过去,声不大,却像用两指捏灭了一团火,“现在不是你请缨的时候。”
鬼医不知何时到了,靠在帐柱旁,青葫芦斜垂在肘弯里,像一条睡着的鱼。他看了看血字,再看吕布颈侧的白布,慢慢地笑了笑,笑里有一点昏沉的老狡:“第三问,得问了。”
陈宫挑眉:“你还没问完?”
“前两夜问的是‘秤’‘刀’‘心’,第三问的一半问了陈先生,‘粮与兵,救谁’,他答得痛快。今日问的是将军。”鬼医把葫芦放在案角,指腹轻轻敲了敲,“你手里有刀,有秤,有人,有钱。‘荆’拿了你的兵,逼你的法,牵你的民。你要‘弃’谁?”
帐中风声微窒。张辽的目光像一柄递给人的刀,稳稳地递过去,等着要还是不要;高顺的眼里没有风,只有一块不动的铁;陈登把簿子合上,淡声道:“弃‘冯家’‘史行’‘何炉’的面子,弃不了我们立在城里的‘秤’。弃‘秤’,我不为。”
鬼医“噫”了一声,笑得更像只老狐狸:“你不为,那是你的问。我问他。”他用骨针在烛焰里轻轻划过,针尾一亮又暗,“弃谁?”
吕布静了三息。他把血帖按在案上,十指摊开,像在一张皮里摸索筋。他抬眼,声音不高,却把帐内每个人的背脊都敲直了半分:“弃我。”
鬼医眼睛里亮光一点即灭,像有人趁夜敲了一下井沿,听见回声,点头:“好。怎么‘弃’?”
“七日不上阵,不披重甲,不纵酒。我不破。”吕布道,“但我可以以己身换人。不上城楼,不入阵线。我出城赴约,带秤不带兵,带文不带戟——”
“主公。”张辽忍不住开口,“此去十死无生。”
“所以要带‘秤’。”吕布一笑,笑里没有热,只有一层薄薄的锋,“带秤,就是带百姓的眼睛。‘荆’人不是莽夫,敢在宛城外写‘索命帖’,他要的是我军心乱、城心浮。我以身赴会,置秤井前,叫他在秤上落子。落子是‘刀’,是‘钱’,是‘毒’,皆有见证。若他杀我,城里秤更响,郡丞文书已在路上,他便是杀在法下;若他不杀,我以‘秤’换人,以‘罪证’换路。”
“这是拿命赌秤。”陈宫轻声,“鬼医说‘七日’,你若出,‘浪’必翻——”
“我押一口气。”吕布转头看他,眼里黑白分明,“公台,你在我旁,炉不灭。若浪翻,先‘温’再‘寒’,不让它上心;张辽——你绕第二折,取他们‘兽道’,不救人,只断弦;高顺——北门楼下,刀不动,人在;庞温——并州新营不许离城根一步,半缨不许扬;陈登——把秤抬去井前,‘刀、毒、钱、法’四字挂在秤杆上;鬼医——你在井旁设炉,火候由你。”
鬼医眯起眼:“你把我的活都派了。我这人不喜被使唤,但喜看人做难事。”他手背轻轻拍了拍葫芦,“走吧。且看你的‘一诺’值几斤。”
吕飞咬了咬牙:“主公——”
吕布抬手,指尖在空中一压,压住他胸口里涌起来的那股火:“你留在庞温那边。你的枪要学会‘不动’。今日动的是秤,不是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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