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天,比前两日更冷。
宛城北门的铁叶浸着露,发白,像一口老锅被洗过太多次,油花都被刮尽了,只剩硬。城里灶烟稀薄,饥是肉眼可见的颜色。
五更未到,鼓声三短两长,传入营中。吕布披甲出帐,画戟在手,戟锋被夜水舔过一遍,冷得像一道直线。他站在营门影里,目光越过北门,落到更远的地方——那一处,有风卷起一条灰线,像有人在地上用细笔托着画。
“第三天。”陈宫低声,“清己之期已至。张绣昨夜遣人递书,请延半日。”
“半日可延,命不可延。”吕布冷道,“告诉他,半日内不带军印与兵册来,我画戟去取。”
“诺。”
贾诩立在阴影边,衣襟上还有昨夜城中的杂味。他把腰间葫芦轻轻一推,葫芦中空空的声响在夜里眯起眼睛笑了一下:“主公,贺氏余孽不甘,梁氏旁支尚试,城中巷里有动静——多半不为破城,只为破‘旗’。”
张辽挑眉:“破旗?”
“旗破,心散。”贾诩道,“他们知道‘镇旗’是新立的,想在铁道口‘借风试胆’。”
吕布看向吕飞。少年肃立,镇旗斜在肩上,铁牌紧贴旗结,未响。眉心那一道血痕已结薄薄的痂,从他眉心往上挑出一条极细的红,像天将亮未亮时的那一道鱼肚白——并不耀眼,却叫人一眼记住。
“今日你随铁血营为前护,镇铁道。”吕布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石击水,涟漪一圈圈扩出去,“令在旗,旗在你。刀来了,你先稳;毒来了,你先定。记得昨夜我说的?”
“记得。”吕飞挺身,声音沉稳,“杆只做一事:支撑。”
“好。”吕布偏头,高顺已无声站在他侧,“陷阵半月,前顶铁道口;张辽走侧翼,刀门压人;公台坐中军,诸营按‘三检’行粮。文和——”
“在。”贾诩应。
“你入城,到张绣府前,劝他带印;若不来,出府时换身衣裳。”吕布轻笑,“别弄脏。”
贾诩也笑,恭声:“谨遵军令。”
——
铁道在北城旧市道上,城门洞拱形,嵌着岁月打磨的砂痕。晨风从门楼下灌入,卷起细灰,灰里混着谷香与铁味。崔理驾第一车过线,车齿与铁齿压合,“咔——咔——”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高顺的“半月”形阵展开,边缘锋利,像一枚倒置的鱼鳞,刀背雪亮,枪尾如林;吕飞持旗立在半月内侧,旗面收成两折,露出“吕”字的一角,字锋贴着风。
第二车到第三车时,城巷深处忽然传来一串短促的梆子声,节拍紊乱。陈宫在远处沙盘前抬眼,指尖在木沿上轻轻一点:“暗号。”
风口处,一个卖草鞋的老头推车而来,车上草鞋层叠,粗麻绳头露出一圈圈草结。他拐入铁道口时,绳圈忽然往外一弹——二十余枚薄如蝉翼的铁片从草结里飞出,铁片未至,先闻一股极淡极淡的清甜,甜得不对劲,像将熟未熟的果子被人用刀轻轻划了一道,汁水先露。
“刀背!”高顺喝声落下,刀门两侧同时抬刀背,斜插。铁片叮叮当当撞在刀背上,火星冒出一层淡青——那不是火,是粉遇铁的光。张辽早一步抢出,刀光阔,像把一扇门横着推开,硬生生把铁片扫出一道真空。
“熏风散改方!”陈宫眯起眼,“加了青磷末与细麝。”
风恰在此刻转了方向,往铁道内吹。吕飞鼻尖一热,眼眶被淡甜一熏,喉头像被棉絮轻轻掖了一把。他腰间香囊“啪”地被他指尖捻破一角,七返白芷的凉意顺着气息翻卷而上,把那股不对的甜压下去。他空出一瞬,左手两指探向臂内“内关”,银针一寸二入,捻三转,吐气,胸腔里那口热被针尖引着落到腹中,化开。
“稳。”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看着旗影,仍在虚线之上。
“来人!”城巷深处传来一声暴喝,闷,厚,像有人用沙子塞住喉咙大喊。随声而出的是五六道黑影,肩背宽,脚步沉,刀柄上绕牛皮绳,绳头垂下,像尾巴。为首一人身量魁梧,额上横一道旧伤,伤痕上下各穿一枚铜钉,粗暴而滑稽。“胡车儿!”张辽眼神一凛,“张绣麾下悍将。”
贾诩此刻已在张绣府前,当街而立,抬头看一眼屋檐下的滴水,似在算时辰。他身边书僮低声道:“胡车儿去了北门。”贾诩敛起笑,“我知道。让他去。刀锋若不饮血,他不会回头。”
铁道口,胡车儿挥刀扑来,刀背先压向“镇旗”。他看中的不是人,是旗——旗倒,人自乱。他刀未至,风先劈出一声短促的响,像雷打在树心上。
吕飞举旗,三指锁住,腕不过肩。刀背的风扑在旗面上一寸之上,旗面不动。他脚下半步错,肩微沉,旗杆钻入刀背与枪尾之间那一线生处,像水钻入石缝。胡车儿微怔——他以为一击必歪,旗却不歪,少年眼里还有火,是一种烧到了最深又被硬生生压住的火。
“好杆子!”胡车儿笑,笑里全是恶。他腰间小葫芦一振,指尖掐破葫芦口薄皮,指缝间渗出一丝无色的汁液。他顺势往旗杆一抹,汁液点到木上,无声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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